國公氣質鋒利,很少見會上會與人說笑,屋中列席之人沒忍住,紛紛掩袖忍俊不禁。唐放也隻好擺手揭過,走到宜寧身側拍著他的肩膀坐下:“怕了你們,說罷說罷,今日我一定好好配合諸位。”說罷還小聲扭頭對國公補了一句:“真不知道你的指揮班子都是哪裏挖來的妖人。”
“妖人”明顯是聽到了安平王殿下的話,但是他神色不變,整理手中的文稿,直入正港:“國公,殿下明確標出了他遇襲的地帶是三國邊界的清平原上,遇襲數一人一馬,圍攻二十六人,現在太常寺太史寺消息整理,殿下遇襲的法陣發動環境需要一整塊開闊平坦地帶,最少要三麵環繞山丘,發動體量最多可達萬人。”
說著宜寧又看向唐放:“殿下,當時你說行動困難,是怎麼個行動困難?是自己身體行動不了還是意識出現了斷檔?”
唐放:“我意識是清醒的,是肉身忽然變得很沉,四肢好像忽然綴了三百斤石頭,且當時不止是我,我的坐騎同樣是跑不動。”
宜寧:“對方可以自如行動?”
唐放:“對,他們完全沒有什麼阻礙。”
黃大仙低低驚歎了一聲,心道:“這麼厲害。”
太史寺:“那既然這個法陣它發動體量最多是萬人,那行軍時隻要一直保持軍團超過萬人一起活動不就是可以避免了?”
唐放吃驚地看過去:“打仗就算是萬人軍團也是分前隊中隊後隊的啊,前隊進去了,截斷,前隊受控,前隊消滅,中隊衝進去救人,截斷,中隊受控,後隊……算了,”唐放擺了一下手,這不是軍事會議,跟他說這個幹嘛呢,他道:“反正我方指揮不會那麼蠢,看著刀尖還往上填人頭就是了。”
周殷垂著眼睛:“一人戰場作戰可占據3尺5乘6尺,約略21平方尺,萬人作戰,21萬平方尺,折合坪畝數位146畝,”他手中炭筆劃了兩道別人看不懂的線條,然後抬頭看向唐放:“這次帶人打衝鋒你最少帶多少?”
他的眼睛幽靜且明亮。
唐放猝不及防,嘴皮子輕輕打了個絆,“五,五百吧,不會再少了。”
“500,”周殷又垂眼劃了一筆:“若對方有地放矢隻取主將性命,按最小數550算,21平方尺,11550平尺,81畝,文鴻遠!”
“在!”門外傳來響亮一喝。
周殷把那張隻有他核心幕僚才看得懂的統算思路扔過,頭也不抬,“讓隔壁立刻去算,把所有八十畝到一百四十六畝的三山環抱地形,全部標注出來,等會兒我看,太史寺!”
忽然被點名太史寺:“啊……在!”
周殷:“把你手頭那張原記載地形推測的給他。”
太史寺頓時繃直,憑著一股本能著急忙慌地把手中的那一張涉及到法陣發動的古籍記載頁交給文鴻遠,文鴻遠幹練地一頷首,也不多說,蹬蹬蹬地走了。
周殷:“繼續,下一項。”
一瞬間,所有人情不自禁地吸了一口氣,心中甚至都還來不及驚詫:這樁事竟然就這樣過去了?宜寧已經說話,他看向唐放:“殿下,不知您昨夜審問霍塔,審問出什麼結果?”
宜寧今晨本來也是想去審問一次的,沒想到昨夜安平王親自動過手後,霍塔一不小心被弄成了個傻子,真讓人搞不清楚昨夜殿下是做了什麼。
唐放立刻調整思緒,也不耽誤時間,從自己懷裏抽出幾張紙:“我能抽出來的都抽出來的,白神教現在上層有四位祭司,霍塔一個,他的孿生兄弟一個,還有一個老頭,麵向挺和善的,像鄰家爺爺。”說著把手中的畫像讓他們依次傳下去,唐放讀書不行,但是畫畫畫地圖非常敏感,四張圖可謂是栩栩如生,他解釋:“第四個祭司好像是被排擠了,沒有什麼話事權,你們看一眼。”
太史寺看過往下傳,有些震驚:“孔先生,不能隻是畫像啊,我們信息匯總是要名字的。”
唐放無奈:“太史令大人,你尊重一下鬼魂審問的基本邏輯好吧?霍塔那張嘴要是能用查案的方法問出子午寅醜也不至於昨夜提到我的麵前了,我隻能闡述我把他腦子撬開後的東西。”
韓沐端詳了下畫像,問:“他們之間不說話的?總有稱唿吧?”
唐放“唔了一聲。
這才是向他提問的正確方式,要問圖像、聲音和影像。
唐放:“他們是說話,但是說的話我聽不懂,說的不是中原話。”
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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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對唐放來說也有些抓瞎,他是昨天忽然開始接手的,前情不算特別了解,搔搔頭:“不然還是你們來問罷,我昨夜已經把霍塔腦中他認為重要的訊息挖了一遍,看到的挺多的,但是不知道你們到底需要什麼,還是你們提問。”
他這麼說就宜寧就放心了,直接問:“白神教大本營你能看到了嗎?”
唐放:“看到了。”
宜寧捉起筆:“路線。”
唐放:“不知道。”
宜寧:……
唐放害怕他以為自己又在推脫,很是無奈地解釋:“真的不要這樣問我,我看到的是他們大本營的內部情況,並不知道怎麼找去那裏,路線這種日常記憶,除非懷揣強烈的特殊情緒,人是不會刻意存放得那麼清晰的。”
天啊,唐放感覺自己也太難了,眼前這群精英團隊,他們習慣直抓細節具體的線索,可是他看到的隻有抽象的迴憶影像,一時間,左右兩撥人都感覺到了驢唇不對馬嘴。
周殷:“慢慢來,不要急。”
韓沐深吸了一口氣。
果然,關鍵時刻,還是要靠他這種跟鬼神事打交道比較多的太常令掌令發問:“殿下,您說看到了他們的大本營,那裏麵是什麼樣子的?”
唐放“唔”了一聲,他看到的挺多的,裏麵很昏暗,像是山洞,容載力很大,人有祭祀,有信徒,物有祭臺,有祭品,還有奇奇怪怪的法器,他想了一下眼前人到底需要什麼訊息,他認真地說:“那裏有我的屍體。”
一時間,所有人都無聲地扭過頭來。
唐放肯定地又一點頭,認真地說:“是的,那裏有我的屍體。我還在那裏看到了一張有點熟悉的臉,四十多歲,中原人長相,穿著白色的袍子,我昨夜沒有意識到那是誰,今晨國公跟我一說,我現在一想,那是應該是林俊,他老了好多,但骨相沒錯,那就是林俊,他經常呆在我屍體附近自言自語。”
但是這個時候沒有人在意林俊了。
一時間,黃大仙、韓沐全部都警覺了起來,這對師兄弟對視了一眼,韓沐飛快地搶過太史寺的資料,博學多聞的黃大仙已經開始提問了:“白神教關於屍身的研究是很多的,殿下能形容一下他們正在拿你的身體做什麼嗎?”
周殷屏住了唿吸,看向唐放。
唐放用力地迴想:“有兩大段迴憶可以給你們,一個是我剛死的時候,我看到他們把我心口的刀拔了出來,然後拿草藥的東西,可能是在給我敷傷口?我不懂他們在做什麼,他們好像很緊張的樣子,像’怕我死掉’的樣子,但當時我已經死了,血都不流了……二是昨夜在霍塔眼中看到的,是我的身體躺在一整塊冰臺上,那個冰臺上麵和周邊有淡綠色的水,在流動,很粘稠,像樹的汁水,質感又有些油膩,呈凝膠的樣子,摸起來……有點澀,很溫潤,不涼,香,好像是木香……”
這絕不會是正常渠道感知的東西,在場的人都意識到,他這是已經切換了霍塔的視角在形容遙遠的某個地方。
周殷定定地看著唐放的臉,眼神凝重,因為瘦削,他的額頭顴骨下每一個細微的起伏緊繃都是那樣的明顯。唐放則閉著眼睛,一手撫摸著自己“受傷的”心口,一隻手虛空中伸出、觸摸,詳細的複述自己看到的、感覺到的東西,沒有人嫌棄他慢,也沒有人打擾他,大家都屏息地聽著,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這個人……真的是他。
唐放複述過後睜開眼睛,低頭飛速地畫了兩張圖:“裏麵的路線,我看不清楚,應該是這樣的,不太連貫,我躺著的地方是這樣的。”他草圖很快,第一個畫完下意識地要給周殷看,周殷繃著嘴角,沒接,反而將目光撇開,唐放立刻意識到什麼,手上一轉,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轉給了宜寧。
這一次,其他人大概明白他說的景象是什麼樣子了。
可是一時間,反而不知道問什麼了。
黃大仙抽了下鼻子:“殿下,您的身體有損壞嗎?手臂,內髒,是否有殘缺?”
國公把頭側到安平王不在的方向。
唐放:“沒有。”
韓沐:“身體有無腐爛?”
唐放:“也沒有。”
黃大仙:“身體有沒有出現自主活動的情況?”
唐放:“沒有。”
唐放也搞不清楚這對師弟問自己是做什麼,隻能用自己的理解去解釋:“那個綠色的東西好像在養著那具身體,你們懂琥珀的感覺嗎?隻不過那不是凝結的琥珀,是流動的琥珀。”
琥珀的意思,那就是白神教在用不知名的“綠色汁液”保存著身體,時間再久也可以封存身體的原樣,不知何時,國公在這幾人你來我往的討論中迴過頭來,沒有人可以形容他的表情,但是他的確是目光堅定、在認認真真地聽著,不僅沒有插話,遇到什麼詞手上還記一下,像個束手無策的丈夫在看兩個還沒有放棄的杏林名手爭論妻子的病情。
終於,韓沐“嘩啦嘩啦”地翻到了一條白神教相關的古籍記錄,拿炭筆圈定出了最有可能的,遞給周殷:“國公,您看,應該是這個,三百年前草原上流傳過的一例秘術傳說,當時北方內政混亂四分五裂,阿莫圖王橫空出世奠定草原十八部落格局,可惜這個阿莫圖王三十歲便突然去世,他的十五歲兒子接任大可汗時難以服眾,四方的叔叔伯伯聯合叛亂,但是不知為何,這場氣勢洶洶的叛亂隻三個月便完全平息了,當時草原上流傳著一個傳說,說阿莫圖王並沒有死去,而是變作了鬼魂守護著自己的小兒子,而新任的大可汗自那以後身邊也一直伴著一位不言不語的黑鎧武士,這個武士,整整跟了他十五年。”
周殷的表情微微變了。
黃大仙也一下子想到了什麼,“國公,南昌府的風煙閣中有一本《北域奇談》,裏麵的確是有一條可以和這個對應,傳說北方有邪術,可令傑出的軍政之人延長壽命、死屍複生,且使其保有生前的智慧,這樣活下來的人非生非死,餘威不滅,不僅可以借原有身份調派前世從屬,甚至可以驅策陰兵鬼將……我記得那本書中記載過,想要做到此,首先要滿足兩個最難的條件。”
宜寧:“哪兩個條件?”
黃舟:“一,永葆其人屍身康健,宛如生時,二……”他看向唐放,目光變得幽深複雜起來,唐放屏住唿吸,黃舟艱難地續上自己的話:“抓取其人魂魄,將魂魄飼養於身邊。”
屋中人睜大了眼睛,手臂不知不覺間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唐放則隻感覺到喉嚨一陣幹澀,想到白神教當初對自己魂魄的圍追堵截,他一路逃出三國交兵的邊界才得以逃生:竟然是這樣,這一切竟然是這樣,他們想驅策自己為他們效命……
“那這個意思就是說……”宜寧是難得還能在一片心神動蕩中,還堅持分析利害關係的,他舔了一下嘴唇,把黃舟和韓沐這些線索理順,給出結論:“也就是說現在白神教最想要的是殿下的魂魄。”
為人幕僚,最重要的幫助上司分析敵我所求,知道了對方的目的,才好有的放矢,針對他們的行動作出防守,爭取全部防出去。
眾人緩緩轉動腦子,怔怔點點頭:是這麼個道理沒錯。
然後又陷入了沉默,唐放心頭也亂作一團,聽著這屋子裏的人麵色不露、各個七嘴八舌地心裏說話,心頭便更亂:太史寺被嚇壞了,難以置信自己來勤政殿做一次聯席竟然聽到這麼一番奇幻的言論,韓沐、黃大仙、甚至宜寧,心中都一陣陣地卷過冰冷的恐懼與不解,不明白對手怎麼能想出這麼樣的一招,就在這些思緒中,忽然間卷入了一道單薄的、與眾不同的聲音,不是恐懼,而是僥幸,不是害怕,而是隱約的喜悅。
唐放心頭咯噔一聲,側過頭,呆呆地看向不做聲的周殷。
隻見他低著頭,冷白色的皮膚,鼻梁清晰而高挺,剛剛一直緊繃的臉頰此時意外的鬆弛了下來,雖然還是沉著臉,但卻好像就在剛剛,他於無盡的黑暗中抓住了一根實實在在的稻草,垂落的眼中忽然閃過一抹希望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