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確實沒有必要非告訴他們不可,但他就是想說出來,從小到大,他沒有向任何人說明過自己的性向,連同始作俑者陸鴻昌在內。他在父母這裏為所欲為任性放肆,早已是不計後果,偏偏他們卻一次次的容忍了自己,大概這天底下隻有父母才會這樣無條件的對待他,可他迴報他們的卻隻有失望,乃至絕望。
一家人難得團聚,傷心事都按下了不說,都隻想好好過個年。最開心的數李舉一,他對農村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每天都跟著爺爺。有時候上山摘畫眉鳥的鳥巢做藥材,有時候下地去割大白菜,冬天田野裏什麼都沒有,但是可以生火燒田埂上的荒草,然後把灰灑在田地裏,等著春天長出紫雲英。他覺得其實爺爺奶奶很好相處,隻不過他們不太會表達感情,甚至都不像爸爸那樣會隨時隨地來牽自己的手。
李硯堂先幾天去了山上砍枯木,劈了很多柴,堆在幹燥的角落裏等著過年用,等到廿八那天又去集市買了雞鴨,迴家來宰殺,跟臘肉一起晾在屋簷下,院子裏看著也有了過年的氣氛。
第五章
年初一一家人去了祖宗墳頭掃墓,李舉一自然也跪了,隻是李硯堂萬沒有想到,就在李舉一跪了李家祖宗不到三天之後,他們遇到了陸鴻昌。
前一天在家聽了氣象說明天天氣很好,李父便說,孩子待著悶,不如趁過年植物園有花展,帶他去看看。
李硯堂父子倆特意起了大早,搭車去了市區,就這麼毫無預警的,在植物園溫暖潮濕綠意蔥鬱的溫室裏,李舉一撞到了陸鴻昌。
一開始陸鴻昌沒有看到李硯堂,李硯堂也沒有看到陸鴻昌,巨大的溫室裏有假山瀑布,地麵卻很潮濕,李舉一沒站穩,被人擠得從三四米高的假山洞裏滑了下來,他還來不及出聲慘叫,幸好下麵有個背影偉岸的男人接住了他。
李硯堂離他還有些距離,被這一幕嚇得手腳冰涼,跑過去說謝謝,那人一轉身,正是陸鴻昌!
陸鴻昌陪著剛包養不久的小情人一起逛植物園,他這幾年越發的有耐心玩花樣,身邊的人也是換了一個又一個,這個新的,是念生物的大一新生,非纏著他來賞花。
看清了人,李硯堂一下就刷白了臉。
陸鴻昌也愣住了,若不是李舉一掙紮,他都忘記放他下來。
李硯堂先一步上前緊緊牽住了李舉一的小手,對陸鴻昌笑了一下,鎮定說:“鴻昌,好久不見。”
陸鴻昌立刻便也笑了,說:“這麼巧。”
李硯堂說:“是巧。來,舉一,叫陸叔叔。”
李舉一叫了一聲陸叔叔,他已經從驚嚇中迴過神來了,卻納悶為什麼父親的手還在輕輕顫抖。
陸鴻昌低頭看李舉一,問:“這是?”
“犬子。”
陸鴻昌挑眉:“你有兒子了?”
李硯堂笑說:“可不是,到年紀了麼。你呢?”
話剛落音,陸鴻昌那小情人便從背後賴到了陸鴻昌身上,年輕美麗的臉上表情興奮:“跟誰說話呢?”
陸鴻昌不見尷尬,把人從背上拖下來介紹說:“這是小宇。”
那小年輕撒嬌似的白了他一眼,衝李硯堂笑著伸出手去:“你好。”
李硯堂點了個頭:“你好。”
時機正好脫身,他便馬上說:“不打擾二位了,我們上那邊再看看去。”
他牽了李舉一要走,被陸鴻昌扣住了手臂:“等等!……你還是原來那個號碼?”
李硯堂含含糊糊啊了一聲,丟了句常聯係便落荒而逃了。
陸鴻昌的小情人問他:“這是誰?”
陸鴻昌說:“老同學。”
“他兒子長得像你。”
陸鴻昌聞言,收迴了看父子倆背影的視線,就光顧著看李硯堂了,他倒真沒注意那孩子的長相,李硯堂的孩子像自己,那倒是挺好玩兒的事。
·
即將失去孩子的恐懼使李硯堂反倒更冷靜,他很驚慌,卻依然得體的跟陸鴻昌打招唿,並牽著李舉一脫離了陸鴻昌的視線範圍。
不能慌,一慌就會讓陸鴻昌生疑,那不是個吃素的角色。
他的理智始終站在最高點,控製了他的情緒,直到他們離開溫室。
李舉一一聲不吭由著父親帶他離開溫室,父親的驚慌失常使他忘記了剛剛從高處墜落的可怕經曆,他好奇,但沒有貿然開口問。
晌午的陽光照著安靜的植物園,各色鬱金香與水仙開滿了花壇,意識到已經暫時脫離了危險,李硯堂才頹然坐在了花壇邊的迴廊上。見到陸鴻昌跟落在他懷裏的李舉一,那一剎那李硯堂隻覺得比麵見死神更恐懼。那樣相像,如果沒有他,旁人一定會以為他們才是父子,事實上也是如此,他們確實是親父子。命運讓他們以這種方式相遇,隻要陸鴻昌有一絲懷疑,他都再留不住李舉一。
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失去李舉一,他也是他的親生子。
過了好一會兒李硯堂才聽見園子裏其他遊人的談笑聲,他終於迴過神,李舉一站在他旁邊,靜靜撫著他的肩膀。
李硯堂於是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很突兀,他怎麼跟李舉一解釋自己的失態,但當務之急還是讓他遠離陸鴻昌。
他握著李舉一的手說:“舉一……爸爸今天還有別的事情,咱們下次再來吧,下次爸爸一定再帶你來,好不好?”
李舉一很溫順:“好。”
李硯堂牽著孩子在植物園門口買了些植物的種子和小苗,很快便上了迴程的公車。
在車上李舉一終於按捺不住問父親:“爸爸,那個陸叔叔是什麼人?”
李硯堂收迴了茫然看窗外的視線:“他是爸爸的同學。”
“他以前是不是老欺負你?”
“不是。”
“那為什麼……”你這麼怕他?
李舉一沒問出口,李硯堂卻已經知道了他心中所想,於是他告訴他:“他就是爸爸欠了很多很多錢的那個人。”
李舉一了然的哦了一聲。
李硯堂叮囑他:“迴去之後不要跟爺爺奶奶說起今天的事,以免他們擔心。”
李舉一點點頭說:“我知道。”
迴去之後李舉一果然沒有說起陸鴻昌一個字,他很開心的跟爺爺奶奶分享了植物園的見聞,然後和爺爺一起在院子裏種植了花苗和種子,還搭了小暖棚。
李硯堂花了些時間給自己做心理輔導,夜裏睡在床上,他反複的假想練習跟陸鴻昌的相遇,但他仍然無法確定他要怎樣麵對陸鴻昌的質疑,一旦陸鴻昌開始懷疑,對於舉一,他一定會竭盡自己所能調查這個孩子的身世。
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讓他懷疑,很有這個可能。李硯堂存著僥幸心理,那樣近距離的接觸他都沒有發現李舉一像他,所以陸鴻昌可能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他會有個孩子,他不會懷疑。
開學之前李硯堂再不敢帶李舉一去市區,他一個人去轉了戶口,給李舉一在戶口管轄區的小學報了名,一直到開學第一天他才帶他去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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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植物園匆匆一見之後陸鴻昌很快便知道他又被李硯堂騙了,當他打不通李硯堂的任何一個舊號碼時,他在辦公室坐著笑了起來。
都結了婚有了孩子了,他仍然不放心他,不願意接近他,他是有多可怕?難道他還會為了一點私欲霸王硬上弓不成。
陸鴻昌覺得自己像隻灰頭土臉的狗,永遠被那人拒之門外,他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一個普通人的正常人生就是他李硯堂這樣吧,好好念書,認真工作,而後適齡結婚傳宗接代。他陸鴻昌或許有一百種方法橫刀奪愛弄的人妻離子散,但那絕對不會是針對李硯堂,他下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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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之後李硯堂搬到父母在市區的老房子裏住,李舉一很快就適應了新的環境,就像他一直生活在這裏一樣。這讓李硯堂很意外,他問他,你跟同學們怎麼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