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煜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將水杯遞給他。
黑發在歲月的侵蝕下已經有了些許灰白的印記,頎長的身材因為自律和運動並沒有一絲走樣,暗藍色的襯衫上,鎏金袖扣一絲不茍地扣著。這位楚家上一任的掌權者已然過了半百的年紀,卻依然有著強大的氣場,黑色眼眸仿佛能穿透一切,即便是目光平靜的掃過,也會讓人有莫名的壓迫感。
房間裏,隨侍在一旁的黑羽、白曉和杜川三人皆規規矩矩地垂手站著,連大氣都不敢出。平日裏嘻嘻哈哈的白曉此刻嚴肅得像是要發表總統演說,一向不茍言笑的黑羽更是變成了一塊鐵板,杜川因為覺得自己沒照顧好少主人又內疚又不安,小心翼翼地和暖水壺站在一起,充分融入了背景牆。
楚奕辰仰脖將裏麵的水喝幹了,有些內疚地垂頭:“沒想到會驚動您……是我的過失。”
“你指的過失,是把自己弄得昏過去需要我來接手工作,還是把雲涵弄到從三樓跳下來奄奄一息?”穿著暗藍色襯衫的男人看著他,問。
楚奕辰的目光顫了顫:“……他的事,您知道了。”說完,握著杯子,想要問什麼,又沒問出口。
“你想問,我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點點頭。
“從你被灰狼抓走的時候開始。”楚煜看著他表情,微微一笑,“看起來你不是很驚訝。”
“我被救出來的時候,黑羽說有一隊人沒有按照計劃去倉庫北麵,而是埋伏在了坪山附近,後來在那兒剿滅了灰狼的主力。而那一隊的小隊長是燦叔的人。我猜,可能是出於您的命令。”
“灰狼是我留給你的最後一個考驗,可惜的是,你和你的下屬們讓我很失望。身為楚家的當家人,你在明知道可能是圈套的情況下以身犯險,愚蠢至極。”男人的目光從低著頭的楚奕辰身上掠過,淡淡掃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黑羽和白曉,“身為下屬,無法勸阻他衝動的決策,在戰略排布上漏洞百出,還讓他勞累到昏厥的地步,簡直無能。”
這句話極重,黑羽和白曉臉色刷白,同時跪了下來,壓低了腦袋。他們自幼受訓,有如家臣,守得也是楚家的規矩,跪天跪地跪主人。平日裏楚奕辰不會讓他們跪,但楚煜這番話讓他們羞愧難當,又無言辯駁,隻能默默跪下。那邊的杜川正在不知所措,卻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杜川。”楚煜緩緩道,“你做事一向穩妥,我才將奕辰交給你照料。現在看來,這件差事對你而言似乎難了些。”
“老爺!”杜川惶恐不已,眼淚都快下來了,“是我沒有照顧好少主人,屬下不敢求您原諒,隻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
“父親……”楚奕辰見他們這樣,心中不忍,硬著頭皮道,“一切都是我的過錯,是我執意要……”
“當然是你的過錯。”楚煜打斷了他的話,“我本來並不打算插手幫你。既然你要為別人舍命,我何必攔著,成全你慷慨赴死的壯舉也算是遂了你的意。隻不過你若死了,你爸會傷心。”說完,向著門口道:“行了,出來吧,躲了半天了。”
隻見與他穿著同款白襯衫的許曄從門外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些許偷聽牆角被揭穿了的不好意思,開口道:“說得好像你不傷心一樣。”
“爸。”楚奕辰沒想到他也在,有些驚訝。
“行了,讓孩子們起來吧,地上涼。”許曄的聲音柔軟溫和,如清風拂麵,讓人覺得心安。“也不能都怪他們,誰讓你教出來一個和你一樣固執的好兒子。他們想攔也攔不住,勸也勸不聽。”
“這麼說倒成了我的錯了。”楚煜看著他道。
許曄笑:“我的錯,好了吧?”
他這麼一笑起來,楚煜的表情也柔化了幾分,他心知許曄跟來就是怕自己責備他們,有些無奈地搖搖頭,道:“是讓你慣壞了。”
許曄在床邊坐下,說:“好啦,趁這次機會讓奕辰好好休息一下,你替他打理打理。那不是還有一個閑得無聊的唐大爺嗎,讓他教教這兩個孩子也算發揮餘熱了。”
“替我們安排的這麼好,你自己呢?”楚煜挑眉。相處多年,他的心思這人已經全然了解了。
“我照顧好你們爺倆就行了。”許曄彎起眼睛。
楚煜唇邊有了些許笑意,轉向跪在地上的兩人時臉色也稍微好了些,沉聲道:“黑羽、白曉,這一個月裏唐燦會以顧問的身份來協助你們處理幫派內部的事務,你們跟著他。如果一個月結束你們沒得到他的認可,今後也就不必留在奕辰身邊了。”
“是。”兩人這才抬起頭,臨走時感激地看了看許曄。
“杜川,你負責照看好這小子,替他安排好行程,確保休息和營養,要是他動不動再昏過去,你也不用幹了。”
“是。”杜川急忙答應。
“先下去吧,他昏迷這段時間你也沒休息。”許曄道。
“是。”杜川拿著茶盤退了出去。
房間裏就剩下父子三人。
許曄摸了摸楚奕辰的腦袋:“醫生說沒什麼大問題,太過疲勞的緣故。這幾天你好好休息一下,事情暫時交給你父親去管。”
楚煜嚴肅道:“我隻給你一個月的時間用來調整,一個月之後一切都會迴到你的手上。你要記得,作為楚家的一員,我可以隨時接受你的調配,但像這次一樣越俎代庖履行家主權限的事情我不會再做第二次。”
“是,父親。”楚奕辰坐直了身體,正色答道。
“公事說完了,接下來是私事。”
楚奕辰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垂眸道:“我會處理好。”
楚煜緩緩說:“我很清楚你接任家主是為了什麼,也很清楚你心裏對雲涵的執念。我對你說過,這世上總有一些事是你把握不了的,總有一些人是你無法得到的,如果強求,隻會傷人傷己。而你當時迴答我說,既然無法得到,隻要能見他平安快樂,就夠了。可你後來還是改變了初衷。”他頓了頓,“不管是出於報複也好,嫉妒也好,你用你的方式得到了他,然後強迫他變成一個sub。楚雲涵的性格外放,善良卻軟弱,驕傲易衝動,就像一棵肆意生長樹,你砍掉了它的枝幹,強迫它按照你需要的方式生長。奕辰,你想要的究竟是一棵樹,還是一段光禿禿的木頭?”
楚奕辰的睫毛顫了顫,有些艱難地開口:“我低估了他,也高估了自己。可是除了這樣,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留住他,灰狼、盛五,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和逃離,我害怕有一天他真的做出什麼讓我不得不殺了他的事情來。又或者隻是我的私心在作祟,我想要得到他……僅此而已。”此刻的他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彷徨、無措,還有那麼多的傷心。
許曄有些心疼地將他摟住,輕輕拍了拍他的脊背。時間過得太快,當年的孩童已經成為了比他還高的青年。身為爸爸,他看著他走上了一條艱難的路,看著他的笑容越來越少,看著他表現出那些不符合年齡的沉穩和冷漠,看著他肩負起整個家族的責任。而此刻他自然流露出的軟弱,才提醒著他們,他還是一個有著喜怒哀樂的孩子。
“我剛才去看了雲涵,他隻是有幾處骨折,內髒有輕微的受損,做了手術,已經醒過來了。”許曄知道他在擔心又不好問,便把情況告訴了他,“他什麼都沒和我說,隻是沉默。我聯係了周家,說他出了些意外,讓他們送大嫂和嘉蕙過來看看他。”
楚奕辰點點頭。這麼做是最為穩妥的。楚雲涵已經動了求死之心,唯有讓他牽掛的人出現才能安慰他的情緒。
“奕辰,事已至此,你打算怎麼辦?”許曄問。
“……我還沒想好。”
楚煜開口道:“你是楚家的家主,而楚雲涵是曾參與過叛亂的家庭成員,如何處置他決定權在你,我們不會幹涉,但是我希望你的決定不會讓自己後悔。”
這之後,楚煜開始幫助兒子處理金鷹的相關事務,替他理順了有些混亂決策體係,讓黑羽、白曉和幹部們分擔責任,啟用了一批唐燦訓練的新人,最大限度地減輕楚奕辰身上的壓力。
楚雲涵則一直留在老宅裏養傷,母親周玉冉時常會來看他,還帶著周嘉蕙。在醫生和營養師的精心調養下,身體一天一天好了起來,精神也好轉許多。他說是自己不小心從窗臺上摔下來的,周玉冉信了,嘉蕙卻不信,氣鼓鼓地來找楚奕辰質問是不是欺負他。
楚奕辰始終沒有去看過楚雲涵,隻是不斷從杜川口中詢問他的情況。公務之外的空閑時間便陪著兩位父親下棋聊天,每天健身,早睡早起。
時間過得飛快,一個月後楚煜帶著老將們退居二線,楚奕辰重新主掌大局。傍晚時分,他來到了楚雲涵的房間。楚雲涵摔斷的手骨還未長好,用繃帶吊著胳膊。看見他的出現,渾身僵硬起來,本能地往後縮了縮。
男人在距離他最遠的椅子上坐下,開口道:“聽杜川說,你可以下地了。”
他沒說話,眼神裏都是戒備。
“我們之間的關係也該有一個了結。”楚奕辰看著他,淡淡開口,“我給你一個機會。集團兩年前收購了一家城北的百貨公司,業績一直不太好。我調你過去接任總經理的位置,三個月之後的店慶結束,如果銷售額能比去年高處百分之八以上,我就放你自由。反之,如果你達不到這個目標,就乖乖迴來做我的sub。”
聽到這些話楚雲涵有些吃驚,愣了一會兒,說:“你說的……是真的?”
“我從沒騙過你。”
他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那麼這三個月……”
“我不會碰你,也不會製約你的任何行動。隻不過,如果你和我耍心眼,玩什麼金蟬脫殼、暗度陳倉之類的把戲,這個機會就失效了。作假或者逃跑被我抓迴來,有什麼下場你心裏清楚。”
楚雲涵抖了一下。
“你明天就可以去上任,白楊會跟著你。”男人說完便起身離開了,一刻都沒有多留。名為白楊的年輕保鏢向他行禮道:“雲少,從今天開始我負責您的安全,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吩咐我做。”
他點了點頭,考慮了一會兒,說:“有那家公司的資料嗎?我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