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我還太傻,未能想清楚大哥的這一舉動背後究竟有何含義,隻隱隱知道他是想讓我確認他母親是否安全的。
可我終究不是一個手握喻家實權的人,知道她在哪又有什麼用處呢?我不能給她提供保護,甚至沒有那個能力讓她放棄現在的住所,轉移到另一個地方。
我隻是為大哥感到悲哀。
一想到大哥這些年或許無時無刻不暗中關注著母親的衣食住行,隻能遠遠地,看見她容顏不再,身軀逐漸從豐腴到蒼老、幹癟。
他兒時或許輕輕抓住過她的頭發,看它們一根根自指尖傾瀉而下。
如今光華不再,他也無法觸碰它。
隻要是喻家人,都能明白,那一聲禁令的分量。
我從不知道大哥溫和的笑容背後是什麼,喻家的孩子隻跟在老爹身邊,因為每一個孩子都沒有“媽媽”,所以大家都是公平的。
所以,蘭阿姨可以做每個人的“媽媽”。
相信老爹也是這麼要求她的。
可當事實揭曉,發現原來“媽媽”隻屬於一個孩子,那麼最先崩潰的人會是誰呢?
不會是名為“冉燈”的老二,因為他從沒有一刻在那裏感受過家的溫暖,也無從心生不滿。
不會是向來向來粗神經的老三,因為他的母親作為明星,在公眾的視野裏光華璀璨,成年前,他可以天天見到她,在電視上。
不會是作為女兒的老五老六,因為她們被允許與各自的母親相見,哪怕每個月隻有一次,哪怕每一次隻有一小時。
老四和老大的處境原本從表麵上來看錯差不大,甚至老四還要比大哥更壞一些。
老四向來被認為是老爹從外麵領迴來野孩子,沒人知道他母親是誰,他的世界裏唯一的年長女性,便隻有老爹身邊的蘭阿姨。
跟大家一樣,老四也叫她“蘭阿姨”。
他頤指氣使,作威作福,天不怕地不怕,好像從不需要一個母親。
我曾窺見過大哥凝視喻景盛的眼神,那是一種同病相憐的疼惜,我猜大哥是這麼認為的——好歹我曾有一個母親,雖然我永遠無法再見她,雖然她似乎因為觸怒了父親而無法得到生活上的援助,可我終究是有一個母親的。
而老四卻從未擁有。
所以無論對我還是對老四,大哥總是更加和顏悅色一些。
可以想象當大哥得知老四的從未擁有其實是一直擁有時,他是什麼樣的心情,更別提那時的蘭阿姨還有了新的孩子,而老四已然長大,成為了足以威脅大哥地位的存在。
再看看大哥隱忍的這些年,我覺得他一定設想過的,當上家主後,禁令解除,接母親來享福的日子。
蘭阿姨無疑陡然間成為了阻礙的存在。
也無怪乎她出事後第一時間,大哥變成為了最值得懷疑的存在。
我那時執著地認為老爹是不會對大哥真正做出什麼的,特別是在他犯了“錯”,卻還沒來得及澄清的情況下。
後來才我知道,那時的大哥卻已經認為自己活不長了。
的確,如果他死了,老爹、兄弟姊妹們、喻家……不會有人注意到那個不起眼的女人的存在。
更也不會有任何人拜訪她,讓她看看自己兒子如今的模樣。
我隻記得那天晚上天氣不算炎熱,走在橋上,似乎能聞見下方流動著的,被月光照亮的江水的味道。
一陣風吹來,我打了個寒戰。
婦人的住處其實與來時季梟停車的地方有著相當一段距離。
迴程的路我走了很久,感覺上,我覺得比去尋找時要漫長得多。
腳都有些走疼了。
季梟的車仍舊停在我車的後方,這麼長時間過去,它們未曾挪動半分。
我其實有些意外季梟居然真的會等我。
然而季梟本人卻不在車上。
順著司機的視線,沿著江畔所種植的一顆顆柳樹,我找到了季梟的身影。
他站在江水邊,似乎正凝望著被月光所照拂的波紋。
他的身後便是一排椅子,但卻並不坐下。
我走到他身邊,一時間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告訴他大哥母親的事宜顯然是不合適的,因為我不確定大哥這是否會違背大哥的意願。
而季梟則已經察覺到我的到來了。
我說:“走吧,迴去了。”
他微微側過身,問:“是不是跟你想的不一樣?”
一想到大哥的事,我的心情便不免有些沉重,便隻是點頭。
季梟轉過身,麵對著我。
江中的月光似乎正折射到他的臉上,光線是冷的,使他的麵部線條看著格外冷冽。
沒有承接之前的話,他說:“我見過你母親的照片。”
一時間我好像是沒明白他在說什麼,“什麼?”
“在喻老爺子的臥室,”他略一抬手,一個拉開櫃門的動作,“它被固定在儲物櫃的側板上,像是一塊不起眼的廣告貼圖,那老頭房間的光線很暗,不注意看幾乎察覺不到。”說著,季梟頓了頓,他走到我身邊,我能感覺到他帶來的,專屬於江邊的徐徐涼風。
“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他的語氣不含感情,卻悠悠然,慢句慢句的,“如果你是女人,就應該是那副模樣,不說八九分相似,六分總是有的。”
他走在前麵,我沒說話,隻疾步跟在他身後。
他微微側過臉,隻靜靜地凝視著我,眼中不大有神采,卻仍舊能從中覺察出一種矜貴的傲慢。
好像是第一次,他如此認真地凝視著我的臉,那一刻,我感覺到他似乎是想說什麼的,我張了張嘴,可終究,他隻是別過了視線,我們走到了車門旁,他沒有就這個話題再繼續深究下去。
“然後呢。”扶著自己的車門,我沒忍住,這樣問出口。
季梟不緊不慢地將車門打開,慢條斯理地坐進去,隻說:“我想起我在別的地方也見過。”
“……哪裏?”從未在任何人口中得知過我父母的消息,心情算不上激動,卻也忍不住想要追問。關心。
“一副爛透了的畫像上。”他的聲音順著江邊的微風吹進我的耳朵,嘭的一聲,極為瀟灑地關上門,隻留我一個人在原地怔愣。
呸,又在刻意賣關子。
要是跟季梟在一輛車裏就好了,我腳踩油門,超過季梟的那輛黑色轎跑時,我攥緊了方向盤,這樣想著。
那樣我就可以現在立刻馬上,想辦法讓他說出口,而不是任由他故作深沉地販賣神秘……
罷了,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母親,有什麼好值得惦念的呢?
當時,我這樣想著。
而十分鍾後,我卻下定決心,就算是潛入,也要將他說的那張相片拿到手裏看一看。
哪怕它是在老爹的臥室裏。
倒也不是說真的牽涉到什麼利害關係,我隻是看不慣季梟那副“我什麼都知道”的模樣。
特別是在與我自己相關的信息方麵。
迴到公館,都已經是第二天晚上了。
季梟走到半道似乎得了什麼其他的指令,臨近喻家大宅的時候,他調轉方向盤,朝那邊去了。
確認他走遠後,我才又將車開迴到公館外,跟上次一樣,略微轉了兩圈。
大哥還沒有迴來……
我不免有些心急,連帶著迴到公館的時候,臉色都不大好看。
我意識到我或許該將大哥母親的境況想辦法向大哥傳達過去,但在那之前,我還想搞清另一個問題——
大哥的母親為什麼獨獨沒有受到喻家後續的資助?
我發誓我隻是小小地動了這個念頭,出於不觸及大哥隱私的道義,我其實是不打算過分深究的。
我坐在沙發上,心情有些莫名煩躁。
管家的電話聲擾亂了我的思緒,大概是因為公館在這個時候總是格外寧靜吧,雖然他是刻意走遠了才接聽,但我還是從關鍵詞分辨出那是來自季梟的指令。
“張管家,”張管家進門的時候,我叫住了他,實際上我很少拿出這樣的姿態迎接這個從小帶我到大的“仆人”,但有些事情,我是需要知道的:“你現在是聽季梟的多些,還是聽我的多些?”
幼稚,內心微訕,我意識到我這麼做其實很沒有水平。
張管家給出的是極為公式化的迴答,他微微躬身:“這是家主的意思。”
不知哪裏來的無名火,我隨手拿起了放在展示櫃上的木雕,這是我不認識的新款式,一看就知道是季梟所選。
我狠狠將它摔在地上,啪嗒啪嗒的聲響,它摔出數米遠:“意思是我就沒分量了是嗎?”
明明以往,就算知道可能會怒觸老爹,管家也會冒著風險為我辦事。
而現在,因為季梟的存在,我竟已經沒有那個“管家是我的人”的底氣了。
我需要有人站在我身邊,哪怕隻是形式上的。
我希望用這種方式讓他明白,他原本是屬於誰的。
“季小少爺手下的人來通知,說今晚上季少爺會很忙,讓我們不用為他準備晚餐。”管家的迴答到還算是沉靜。
原來季梟手下也有人嗎?罷了,好歹給了點兒有用的信息,我起身往樓上走,管家跟在我身後,我便走邊問:“我都不知道呢,這是老爹安排的麼?現在季梟手下有多少人?”
“處於核心地位的幾個人,都是由季小少爺自己挑選,並且家主默許的,有三位。”
意思是現在作為左膀右臂輔佐季梟的人有三個,而更下層的……怕是暫時難以計數。
言語間,已經到了樓上,我的房間門口,我迴過頭,跟管家說:“你要記住,我才是這間房子的主人。”
管家說,是。
估計季梟也是這麼跟他說的吧,關上門,頗有幾分自嘲地,我這樣想道。
烈冶
敲敲,或許大家有海星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