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季梟迴來之前,我掐著時間,跟三弟通了電話。
我問了他如今喻家的大致情況。
“家裏現(xiàn)在太安靜了。”三弟的聲音壓得很低,“蘭阿姨留下的小baby被安排到別的地方照看了,老五老六也被送到其他的公寓樓裏,估摸是因為上次談判,其實我不該迴來的……老爹這幾天閉門謝客,但卻好像一直有什麼別的事在忙。”
作為無法觸及到喻家核心的人,我跟三弟觀察喻家的局勢,就像是隔著一層紗,始終看不透,摸不著。
而他主要想跟我講的,是今晚發(fā)生的事。
對於“迴喻家住一晚”的決定,三弟似乎已經(jīng)後悔了,他告訴我今晚上簡直可以說是發(fā)生了一場世紀(jì)大戰(zhàn),就在季梟提出或許是時候?qū)⒋蟾鐝膷u內(nèi)接出來的時候,老四喻景盛發(fā)了一場史無前例的瘋。
“在老爹麵前?”我問。
“在老爹麵前。”三弟答。
“季梟提的放人?”
“季梟提的放人。”
摔盤子摔碗,三弟貧瘠的語言似乎無法繪聲繪色地描述出當(dāng)時的情狀,還好我的想象力足夠豐富,老四那副恨不得當(dāng)即殺掉季梟的神情,已經(jīng)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了。
三弟說,喻景盛放出警告,“如果誰敢將喻青書放出來,我捅死他之後立馬殺了你。”
“我就是賤,”三弟說,“我還插了句嘴。”
“這事還沒定論呢,萬一不是大哥呢?”喻景澄的聲音不大,卻還是被喻景盛聽到了,他抓起手邊的叉子便向喻景澄扔去,喻景澄勉強閃身躲過。
室內(nèi)一片狼藉,原本整潔的就餐環(huán)境此刻已不複存在,老爹坐在主位上,靜默地凝望著暴走的老四,片刻後,他向身旁的季梟使了個眼色。
“太慘了,我不敢迴想……老四現(xiàn)在進醫(yī)院了。”
老四最終蜷縮著身子,疼得臥倒在餐廳的地板上,他爬不起身子來,而季梟站在他身邊不遠處,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他的眼睛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仿佛一架人造的機器。
老爹這時才發(fā)話,他對喻景盛說:“能理解你的憤怒,但也不要忘了我的規(guī)矩。”
老四就這樣被人放在擔(dān)架上抬了出去。
“我?guī)椭帐傲朔块g,你知道嗎?我看見季梟的拳頭,指縫裏全是血。”
可以想象那個畫麵,但我卻無法想象一直坐在主位上的,老爹的心情。
“季梟倒是有眼色……其實我蠻不明白的,”三弟說,“他怎麼在我們家呆得下去?按理說,喻家之於季家,是滅門的世仇。”
老實說,我也不能理解。
偶爾聽人說起當(dāng)年震驚都會的那場大火……滔天的火光,照得這座不夜城恍若白晝,它持續(xù)燃燒著,近乎三天三夜……
當(dāng)一切散去,隻有滿地的餘燼證明“季家”曾經(jīng)存在過。
喻家現(xiàn)在養(yǎng)著季家的人?被人說出去了大家都會覺得是笑話,養(yǎng)虎為患也不是這麼個養(yǎng)法。
幾乎沒人記得季家是曾與喻家交好過的。
記憶深處的某次晚餐,老爹跟他的手下談起過那段往事,他們說,季家那幾個生性頑劣的少爺,曾作為欺淩者,試圖擺弄老爹的命運。
瞧不起不得勢的老爹,他們認(rèn)為,隻用與喻家最年長的幾個兄弟交好即可。
反正未來的家主,怎麼說都不可能是他。
就結(jié)果來看,他們當(dāng)然是為自己的言行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但他們的血性與韌性,也是值得欽佩的。
你可以殺了他們,但你無法令他們臣服。
說起這些陳年舊事,當(dāng)時的老爹隻是不甚明顯地微微勾起唇角,像是不願多提。
上一輩喻家家主掌權(quán)的時候,老爹也不過如今我這般這個年紀(jì),老爹的父親跟老爹一樣,膝下有許多孩子,老爹排在第幾?好像是第六吧。
六大概是一個極為幸運的數(shù)字,老爹不愛跟我們提及往事,我們知道老爹從小就不太受自家父親的喜愛,但最終卻還是坐穩(wěn)了喻家家主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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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梟迴到公館的聲響不算大,但我仍舊十分敏銳地察覺到了,跟老三簡短說了幾句便掛斷電話,甚至做賊心虛地,我將通訊設(shè)備藏到了枕頭底下。
我躺在被窩裏裝睡,季梟的腳步聲悶悶地傳來,我凝視著門下透出的光,他的身影最終在我門前停下。
不要進來不要進來不要進來……我拚命閉上眼,聽著門外窸窣的動靜,不多時,哢噠一聲,果不其然,季梟有我房間門的鑰匙,他毫不客氣地走進來,甚至還得寸進尺地直接打開燈。
適應(yīng)了黑暗的眼睛被刺得有些睜不開,我蹙眉坐起,用手遮住眼睛,透過手指沒好氣地瞪他。
“想知道喻家局勢大可以直接問我,喻景澄什麼都不知道。”他闊步走入,不知道的準(zhǔn)會以為這就是他的房間,他手上拿著一個類似於文件袋的東西,他走到窗邊,動作嫻熟地合上窗簾,而後轉(zhuǎn)過身,將手中的文件毫不留情的扔到了我的身上。
“你監(jiān)聽我電話?”放下手,眼睛和腦袋一起痛著。
“你沒有那麼重要,隻是任何打進喻家地界內(nèi)的電話,我都有知道的必要。”走到我的床邊,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片刻,他坐下來,用下巴略微示意那份文件,“打開。”
“這是我房間,我沒有允許你進來,滾出去,還有,把鑰匙還我。”話雖是這麼說著,手卻已經(jīng)十分老實地撕開了密封條,抽出第一份文件,看著上麵那張熟悉的臉,我臉色不算好看地再次抬眼瞪住季梟:“你擅自查大哥母親的資料?”
“喻家上下每個人,以及跟他相關(guān)人的資料,我都有查過。”季梟盯著我,竟諷刺一笑:“裝什麼?你的好奇明明擺在了臉上。”
我討厭他這副仿佛洞察一切的模樣,暫且忍住沒發(fā)作,我繃著臉色問他:“為什麼要給我看這個?”
“因為你應(yīng)該知道。”季梟的態(tài)度是顯然的“我不想跟你多做解釋”,簡直看得我起火。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那我也就沒有故作矜持的必要,將資料全部抽出,我一張張細細閱讀著。
不得不承認(rèn)的是,宋女士年輕時的的確確算是個美人,但美得並不出挑,可以說是那種令人忍不住多瞄兩眼的級別。
然而如若摒卻那張清麗的臉,她的人生的前二十五年都可以說是過得極為普通的,沒有顯赫的背景沒有巨額的財產(chǎn),若硬要說人生中做過最輝煌時刻,那大概就是在大學(xué)時的校園歌唱大賽上奪得了第三名,為班級贏得了五分的綜合分。
我有幾分意外,這樣純白的背景,跟喻家這樣神秘的家族扯上聯(lián)係,可以說是極為罕見的。
然而再翻一頁,看見她的工作履曆,我便知道是怎麼迴事了。
她曾在季家做過一段時間的家庭教師。
專門教授季家那個半傻的三少爺。
提到季家,我便不免抬頭盯了季梟一眼,季梟的目光也正停留在那頁資料上,覺察到我的視線,他不知所謂地笑笑:“看我做什麼?那時候我還沒出生,也沒見過她。”
根據(jù)大哥如今的年齡細細往下推算,我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她的的確確就是在這個時期有了大哥的。
所以說,老爹曾經(jīng)在那個時候去過季家嗎?
不光去了季家,甚至還與季家聘請的家庭教師發(fā)生了關(guān)係,雖然隻有一次,卻令人懷了身孕。
從資料上來看,的確,同年,宋女士離開了季家,剛開始她好像並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懷孕,是後來母親生病,她被迫打好幾分工卻最終暈倒在大街上的時候,才被醫(yī)生檢查出的。
根據(jù)醫(yī)院的報告顯示,其實剛開始她是想要拿掉這個孩子的,可醫(yī)生卻告訴她,如果拿掉了這個,那麼以後,她很有可能就再也無法生育。
她是一個極為堅強的女人,在母親重病、自己懷孕的情況下,還是堅持靠自己的能力養(yǎng)活那個家。
然而在她生產(chǎn)前不久,她母親便因為病情急劇惡化,很快撒手人寰。
而她也因為資金匱乏,無人照顧,坐月子其間未能得到合適的調(diào)養(yǎng),從此落下了病根。
好苦命的人……拿著報告單的手忍不住加緊力道,將邊緣微微揉皺,又悄悄放鬆。
她生下了大哥,用極為堅定的意誌,將他撫養(yǎng)到了五歲。
在照顧自己和孩子生活的同時,因為身體的疾病,她還不得不一直用藥,以維持生命的延續(xù)。
她存不了什麼錢。
在大哥五歲那年,她因為不堪老板的騷擾,跟人發(fā)生了衝突,從而失去了工作。
生活似乎走到了低穀,按照那時的財政狀況,她很可能無法負擔(dān)孩子下一期的學(xué)費。
沒人當(dāng)她拖著病體迴家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或許她想到了這孩子跟她一樣貧瘠的未來,或許她覺得這樣的日子自己再也活不下去。
反正最終,她做出了決定。
她抱著年僅五歲的大哥去了季家,原來,她一直以為那晚跟他發(fā)生關(guān)係的人,是季家二少爺。
六年前,一場在黑暗中,她無法反抗的“強迫”,改變了她的人生,而她甚至沒能看清男方的臉。
而六年後,她卻忍受著季家的白眼,被一句輕蔑的“你沒跟我家二少爺上過床”拒之門外。
難以想象那時的她是什麼樣的心情,更別說,小小的,五歲的大哥在那時正牽著她的手,他或許會望向她,他或許會將今天發(fā)生的一切就此記在心裏。
那天,她牽著小小的喻青書灰溜溜地迴到家。
那之後七天,他們母子倆窩在那個小小的出租房內(nèi),沒有去任何地方。
一周後,得知消息的老爹就派人去跟她見了麵。
原來那天,被同樣推進黑屋子的,是那時喻家最不受寵的老六。
與每況愈下的她不同,再次聯(lián)係她的“老六”則已經(jīng)在一片血雨腥風(fēng)中走出,變成了當(dāng)時的喻家家主。
得知喻家能給自己的孩子帶來優(yōu)越的精英教育和她這輩子都無法提供的生活條件,就算對方的要求是“你們此後再也不能見麵”她靜默良久,還是點了頭。
沒人知道在分別的那天,女人是否流了淚。
大哥鮮少跟我們談及她,卻一直記得那從未易主的,出租屋的門牌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