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正在進行演出前的最後一次彩排,十分趕巧,這個角色的正式演員家裏臨時有事,於是順理成章地,這次彩排我代他上場。
說不定到了正式演出的那天,上臺的人也會是我。
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機會,或許在得知的那一分鍾以內我是開心的,但很快我意識到,如果那天晚上我去找了三弟,那麼這個機會就不會落到我的頭上。
說不上高興,也談不上憂慮,頂多心情有些複雜,我好像已經將自己的情緒全然抽離到身外,我隻知道這次彩排五妹也會在臺下看著,這算是我第一次在家人朋友麵前進行較為正式的“演出”。
所以,那通電話打來,三弟自殺的消息從聽筒中傳入我耳朵的時候,一瞬間,我腦海中的訊息都就是被全部擊碎了似的,仿佛頃刻間失去了理解對方話語的能力,什麼天旋地轉、地動山搖,在我看來其實都不太貼切,我隻感到世界好像驟然間墜入到了一片無休止的靜音中。
太安靜了,安靜得連耳朵都會覺得痛,連周遭的事物都變得空茫茫的。
而這時剛下場的演員卻碰了碰我的肩膀,強行將我拉迴到了現實的世界之中,他用眼神告訴我,該我出場了。
沒關係的,隻是彩排而已,我已經在家裏練過無數次了,不會有問題的。
說不上那是什麼感覺,我好像瞬間忘記了三弟出事的消息,走到舞臺前,我看見觀眾席最後方唯一的小觀眾——躲在陰影後亮著眼睛盈盈望過來的五妹,我記得在來劇院的路上,我囑咐她一定要全神貫注地看我表演,迴頭要適當給我提出建議,而我……
思緒是繁雜的,那時站在舞臺上的已經不再是我,而是一具僅存本能在身的軀殼,或許我該慶幸這一句句臺詞我已經在臺下自己演練過無數次,所以表演的嫻熟令導演沒有發現我情緒上的空茫,我就那樣在臺上走著位,一會兒覺得自己眼前的觀眾席上坐滿了人,一會兒又隻看見五妹,下一瞬間好像又看見喻家的兄弟姊妹還有老爹們都坐在觀眾席上,還有季梟,他站在老爹的身邊,他們都來觀看我的首次演出。
三弟,到了該鼓掌的時候他總是鼓得最起勁,算起來這應當是他第一次看我演出吧,怪不得擺出這麼捧場的模樣,如果我不好好表現,又怎麼對得起他呢?
幾個小時於我而言卻像是一瞬間似的,彩排之時的謝幕本不用那麼莊重的,可後來站我旁邊的那個前輩還說我入戲太深,給觀眾鞠躬的時候都流下了淚來。
“第一次正式上臺演出麼?別緊張。”他這樣安慰著我。
而我能怎麼迴答他呢?我隻能說,好的,謝謝老師。
走出劇院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我看著深藍的天空,竟覺得這室外的空氣格外稀薄,剛剛發生的一切就像是做夢似的,我真的有演出麼?我真的有接到那通電話麼?
我猜應該是我的錯覺吧,否則為什麼我會哭都哭不出來呢?
五妹從劇院內飛奔著跑到了我的麵前,看著她的笑臉,我好像又忽然找到了一個不去哭泣的理由。
我還得繼續“演”下去,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五妹解釋,原本她的哥哥應當剛在幾天前結了婚,並順利步入了新生活才是。
我隻是笑著撫了撫女孩兒的頭發,問她晚上想吃什麼,她說她不想吃外麵餐館的飯,而想和我一起下廚去,我無奈地笑著,隻說:“好啊,都聽你的。”
五妹心情好的時候,總是格外絮叨,原本大多數時候我都會認真聽她說的每一個字,並且隨時做出應和,原本聽見她的誇獎,我應該十分開心才是,可實際上我的心卻麻麻的,像是全然感受不到歡喜和悲傷。
後來五妹又提到了什麼來著?我忘記了,原諒我沒有認真聽,我隻是在想著一個個可能。
要是我那天沒有被季梟抓住,而是連夜趕了過去,是不是這件事就不會發生。
要是我沒有聽季梟和大哥的話,遵照了同三弟的約定,去參加了他的婚禮,是不是就會有另外一種可能。
我知道一些事情的發生其實就是既定的,正如同無論如何季梟都不會真正讓我離開那邊,其實沒有如果,可這一個個如果就那樣盤旋在我心間,無論如何都無法抹除。
“燈哥?”五妹的聲音令我勉強迴過神來,“你怎麼了?怎麼看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呢?”
“哦,抱歉,就是有點分神。”我笑了笑,“我在聽,你說最近讀了本新小說。”
年輕女孩兒的注意力就是容易被轉移,很快五妹就又將精力集中到了向我講述那本神奇的小說上。
“我真的覺得好巧,這本書裏麵發生的事情,跟我們家的好像!我猜這是阿澄哥哥寫的,你說,阿澄哥會不會空餘時間還會寫書呀,哈哈哈哈。”
我笑得有些心不在焉,全然沉浸到另外一個世界的五妹好像並沒有注意到我小小的分神。
抱歉五妹,哥哥原本也想認真聽你說話的。
可大概是我的狀態真的跟往常的差別太大,到了晚飯的時候,五妹還是發現了。
她小心翼翼地問我,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我說,沒有,隻是緊張了一天,太累了。
她愣了愣神,說,好吧。眉眼都耷拉了下去,像隻失落的小貓。
我看著她,“別誤會,哥哥沒有覺得你煩,隻是昨晚上為了練習臺本,熬了夜,太累了,想休息。”
她看著我的眼睛,最終還是緩緩地,笑了出來。
這天離開五妹家的時間比往常早了那麼二十分鍾。
我搖搖晃晃、無甚表情地走入自家門內,房間裏空蕩蕩的,我沒有開燈,而是徑直走到了臥室,將自己整個人狠狠摔在綿軟的床褥上。
我已經忘記我是怎麼流下第一滴眼淚的了。
我隻記得從一開始的默然流淚,到後來捂住眼睛也止不住,再到最後忍不住嗚咽出聲,隻花了不到十分鍾的時間。
手機已經不知響鈴了多少次,不是季梟就是季梟的手下,也八成可能是東思遠……我躺在床上,任由它鍥而不舍地震動著,不欲做出任何動作,隻想將這來之不易的寧靜時光分給我自己,好讓我的腦子靜一靜,靜一靜……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感覺眼前有些發熱,我意識到可能因為哭泣,眼皮腫了起來,跑到衛生間一看果然如此,也因此整個人都顯現出一種極為疲憊浮腫且醜陋的模樣,還好今天放假,不用帶著這張臉去見任何我不熟悉的人。
或許我應該跟季梟那頭打個電話,好好確認一下三弟的狀態,他遺體什麼時候能夠運迴國呢?還是直接送到他原先所居住的國家去直接跟他的妻子葬在一起?
短暫的逃避後便是迫不得已的麵對,當我拖著搖搖晃晃的步子來到客廳,發現沙發上正坐著一個我正頭疼該如何去交涉的人。
並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邀請過他,一時間直竄我腦門兒的怒火竟讓我感覺自己好像再次活過來了似的。
“你怎麼進來的?”問出口才意識到自己說的是廢話,他那手強盜開鎖法以往我又不是沒有領教過,更別說搬到了如今這個無論是房門還是房鎖都更為簡陋的地方。
“你不接電話,我就來了。”季梟此刻的狀態也並不如往日那般盛氣淩人,此刻,他看向我的眼神竟帶著幾分我所陌生的歉疚。
“下次進來的時候記得敲門,你這樣算是私闖民宅,懂麼?”
一反常態,季梟這迴竟沒有第一時間貧迴來,“喻景澄的遺體明天抵達國內,我會派人盡快處理他的後事,今天來是想問問你的意見,是在國內將他安葬了還是……”
趁這個機會講講正事也無不可,我坐到了他對麵的沙發上,“之前打電話的時候,他說過他想跟他妻子一起葬在那棟別墅附近的公墓裏。”沒想到再次跟季梟心平氣和地交談竟是因為這個,我感到諷刺。
“好。”季梟點頭,算是答應了。
“我來處理吧,”沒等他再說什麼,我直接開口了,“之前林女士的事情也是由我來辦的,也算是……有點經驗了。”勾了勾唇角,一個不算笑話的笑話。
“抱歉,”默了片刻,季梟給出了一個我意料之中卻又讓我感到不可理喻的迴答,“如果你的意思是你到國外去主持,我不能同意,但如果你人一直保持在國內,我不會有任何意見。”
這時候我都不知道該怎麼生氣了,我三弟的下葬我竟不能親自到場?我現在就想罵他一句荒謬並讓他滾出去,可看著他灰敗的臉色卻又不知該怎麼開口了。
“或者可以將這件事交給你大哥處理。”勾了勾唇角,季梟終於抬起頭直視起我的眼睛,“你已經知道了吧?他迴國了。”
果然,看來我猜得沒錯,季梟、大哥,這兩個好似不共戴天的仇人,似乎私下裏達成了什麼不為人知的交涉。
“我不能這麼做。”想到跟三弟的最後一通電話,我知道如果我將這件事交給大哥的人來辦,對他來說或許也是一種殘忍,“還有他妻子,安排他們葬在一起……我會處理好的。”
一時間我覺得有些可笑,怎麼如今我竟開始對這種事情得心應手起來了?如今是三弟,以後又會是誰?大哥?季梟?
“在他的船艙裏還有一封信,大概是他的遺囑,我想是給你的,明天,會有人送到你的手上來。”季梟垂下眼眸,真罕見,我第一次看見他如此“乖順”的模樣,“冉燈,對於這件事,我想說一句抱歉。”
“如果再來一次,你會改變主意麼?”無甚情緒地,我問他。
他看著我,隻思考了幾秒,再次十分堅定地搖頭。
我就知道,勾起唇角,我笑了笑,“你不用道歉,這件事不怪你,就算那晚上我去了,也依舊無法撥通他的電話,船在碼頭停靠的時間也不會提前半分。”
這世間本就不存在什麼如果,事情的發生本就是連貫而固定的,我們無從將一件壞的結果單拎出來去指責特定的一個人,因為這是所有選擇共同運轉的結果。
“沒關係的,季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