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信鷗問,我們還去買蛋糕嗎?
宋知雨盯著自己鞋麵上密密麻麻的雨珠,搖了搖頭。
楚信鷗也沉默了。
出租車行駛在街道上,堵一會兒,通一會兒,車搖入車流,像水珠匯入大海。雨越下越大,城市顛倒,天上的城市夜晚的虛影,地上的才是下沉的星辰,一切都像一個不夠真實的夢。
美國之行短暫如冬日午後的小憩。
宋知雨在一個小雪天氣迴國,下了飛機有轉乘地鐵,一手提傘,一手拖拉行李箱。出了地鐵站,來到露天室外,細小的雪籽劈劈啪啪落在黑色傘麵上,節奏清晰。
他步行五分鍾,迴到自己寓居的房子。按了電梯,從一盯到七,他住頂樓。出了電梯,聲控燈亮了一下,門口站著個男人,一頭亂發,眉毛很濃,大冷天隻穿著件飛行夾克,縮在角落裏哆哆嗦嗦地點煙。
宋知雨喊他:“趙文。”
趙文笑了:“趕巧了,我剛到。”他晃了晃手裏的塑料袋,裏麵裝著啤酒和兩份牛肉蓋澆飯,“剛下飛機,沒吃什麼東西吧?”
宋知雨笑了笑,開了門請他進來。
趙文是他同事,現在在滬上一家老牌的文傳公司工作,一起負責過兩次展,也讀過同一本書,性格粗放,真誠善良。
趙文勁兒大,行李箱一拎就拎到了玄關地板上。
宋知雨脫了大衣,裏麵穿著一件純白的圓領羊毛衫,他似乎有些凍到了,解圍巾的手指關節發青,有些僵硬。
趙文拆開包裝盒,“趁熱。”
宋知雨開了房間暖氣,洗了手,才坐到飯桌旁,“跟美國那邊談妥了,展覽在七天後舉行。具體借出的藏品和赴華人員的名單在我郵箱裏,我一會兒發給你。”
趙文哼哧哼哧吃飯,好像餓狠了,唇邊沾著兩粒米飯,又拉開啤酒拉環猛灌了兩口。他把嘴裏的東西嚼完了,才說:“好。”他放空了幾秒,好像又想起什麼事情,“哎,我差點給忘了,小錢他閨女,吵著來找你。說她要過生日,問你要生日禮物。這小女娃娃,才五歲,挺妖裏妖氣,每次來找你還塗她媽口紅。”
宋知雨被逗笑了:“人家小姑娘,愛美很正常。這樣,如果不介意,來我家吃頓飯吧。”宋知雨聲音有些低下去,“跟你們共事挺久了,也蹭了不少飯,這迴請大家吃飯吧,隻是都是些家常菜,別嫌棄。”
趙文嚷嚷:“那哪能嫌棄!我現在就通知他們!讓他們把時間空出來!小姑娘這下可得樂死了。”
隔天小姑娘生日,倩倩小朋友催他爸早早就出門了,第一個就到了宋知雨家。小朋友紮紅頭繩,穿紅大衣和黑色呢子裙,圓鼓鼓小肥腿裹白襪,下麵蹬一雙黑色皮鞋,打扮得像小小淑女。
她從老爸懷裏竄下來,一下子就往宋知雨大腿奔去,抱緊不放了,比親爹還親,搞得她爹極其不好意思。
宋知雨端出一盆車厘子糖葫蘆,今天剛做好的,糖殼琥珀色,亮晶晶地薄脆,一口脆糖下去,紫汪汪車厘子的甘甜微酸中和了糖的甜,也不容易膩。
“你是不是換牙?隻能吃兩顆。”宋知雨把小姑娘抱到沙發上,開了電視讓她看。
人陸陸續續到了,圍在圓桌旁,吃菜舉杯,在燈下個個笑臉燦爛。
酒過三巡,小錢喝上了頭,大著舌頭說:“知雨這生滾魚片粥!絕!這粥熬得正好,米香濃,魚片又那麼嫩那麼鮮,怎麼能一點刺都沒有?”
宋知雨淡淡笑著:“在廣東待了一段時間,算現學現賣吧。要是想學,我把菜譜抄給你。要嫌麻煩,來我這兒吃。”
小錢拍宋知雨的肩膀,拍了兩下不敢再用力,這後生太瘦,蝴蝶骨頂得手心麻。“知雨,你說你這相貌,這脾氣,還會做飯,什麼時候帶個對象迴來啊?”
宋知雨推出常規說辭:“我不急,看緣分。”
“啊?別看緣分了,等沒有機會,幹才有未來。主動一點!你看我們部裏的小姑娘,漂亮不?”小錢正襟危坐地看著宋知雨,宋知雨幾口熱乎食物下肚,瓷白的臉上泛著淡淡的紅,像剛剛燒出來的芙蓉瓷,細,光,淨,媚。小錢鬱悶了,這部裏的小姑娘還沒宋知雨好看呢。
宋知雨隻是笑著搖了搖頭:“別耽誤她們了。”
吃到晚上八點,酒喝完了,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倩倩把收到的禮物裝在大袋子裏,像個聖誕老人一樣拖著,暈暈乎乎想要迴家睡覺了。
宋知雨送了兩套新出的兒童繪本還有一隻洋娃娃。倩倩縮在他懷裏,小聲嘟囔著些孩子的話。宋知雨把倩倩交給小錢,幫他們叫了代駕,一個個送走了。
宋知雨正在廚房裏洗碗,趙文留下來收拾。
趙文在餐廳裏問:“可以放點音樂嗎?”
宋知雨開始擠洗潔精,抹布在手裏滑溜溜黏膩,像是軟體動物,“可以。”
“橘子海行嗎?”
“嗯。”
餐廳和廚房的狹窄通道裏響起橘子海的歌——蘇醒在如常的早晨/被圍困在擁堵的海濱 /可能已經來不及/但你並不在意/自我如你 自洽如你/在21歲的當下/盡情搖擺吧/你我都已明了/人們興致正好。
旋律有種漫不經心的懶洋洋,像是十八九的少年走在林蔭道上,說一會兒,唱一會兒,一顆顆鼓噪的青春的心,強有力地鼓動著,在心跳裏藏著已逝的和未來的許多個夏天。
宋知雨心情挺鬆快,小聲地跟著哼,手裏洗著盤子。
外麵趙文突然說話了,語氣很平淡,跟詢問他有沒有打火機一樣尋常,“知雨,你喜歡的是男人吧?”
廚房的水聲流瀉,刷洗的聲音消失了。
趙文整理玻璃杯,咬著根煙,卻沒點著,隻是用舌頭舔舔煙嘴,解一解煙癮,“沒事兒,這個跟我們幾個說也沒關係。”他有點口幹,“喜歡男人怎麼了,文藝圈裏搞基的多了。我大學的時候,還跟個學弟親過嘴呢……我們幾個都隻希望你高高興興的……你帶姑娘迴來,我們會給她買奶茶喝,你帶個哥們兒迴來,我們請他喝酒。”
好半天,趙文聽到宋知雨的聲音,很低很低,和主唱沙啞的男聲混在一起,有種很別樣的柔,卻很鄭重其事:“謝謝你們。”
宋知雨抬頭望窗戶外的月亮,月色皎潔如許,銀霜滿地,天地之間有種不真切的柔和的銀白。
宋知雨有點飄飄然了。而且他知道自己不用再擔心墜亡。
打掃幹淨以後,趙文抓起外套,拎著三大袋垃圾走了。
宋知雨坐在客廳裏,四壁是橄欖綠的牆紙,柔和的米白色燈光下,仿佛置身春天的森林。
他決定明天下班後去買花,就插在客廳茶幾上和自己的床邊。
*
嚴平死了。
嚴越明在病床邊陪了整整一個月。嚴平每天都抓著他的手,說些很久以前的事情,說自己和嚴越明母親的第一次約會,說口袋裏融化的那盒進口巧克力。
“我不該和她吵。”嚴平臉色黑青,已近大限,神情卻有種脈脈溫柔,“我當年還年輕,總是不肯低頭。你媽媽又愛哭。你猜我當時想什麼,我想,她哭起來倒很可愛,因此更加不願意哄了。”
“我愛她,有一點像愛一個小孩子,要罵她,懲戒她,看她的笑臉和哭臉一樣讓我快樂。可是……你媽媽真的怨了我。她後來總是不開心。”
嚴越明把他鼻梁上的眼鏡摘下來,用眼鏡布擦了擦,放在一旁,“爸,要睡一會兒嗎?”
嚴平還自言自語道:“我真是個很糟糕的愛人。”
嚴平是在睡夢中去世的,雖然死前病痛纏身,但是死時應該不太痛苦。
嚴越明照例早上去嚴平房間裏看他,喊了三聲,沒有反應,推了三下,也沒有反應,最後看旁邊的儀器,心跳曲線已經變成了一根貧瘠的直線,直墜入死亡的深淵裏。
嚴越明愣了一下,然後趴在他床邊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樣大哭。
外界不關心這個24歲的年輕人徹底失去了雙親,它們用長槍短炮,用筆和鍵盤,對年輕人即將繼承的巨額財產清單蠢蠢欲動。
嚴越明守靈一天,津叔就帶來了幾個秘書助理,還有一個造型師和化妝師。他被按在椅子上,化妝師開始給他化妝,津叔說:“外麵那麼多桿槍炮對著,攝像頭下人都是鬼。你收拾收拾……這也是嚴總的意思。”
嚴越明看到鏡子裏的自己,蒼白的血色全無的皮膚被脂粉覆蓋,被巧妙修飾成介於俊麗和脆弱,端莊和崩潰之間的一種模樣,悲傷得恰到好處。
他的父親死了,他要登臺了。
嚴越明不再是一個孩子了。
當他穿過墓園的時候,突然想到了宋知雨,在地中海那件花園酒店裏,宋知雨哭著說,我已經是孤兒了。
嚴越明當時信誓旦旦地說,我會愛你。仿佛他的愛情是多珍貴多不可得的東西似的,可以輕易補償宋知雨的一切苦厄。
嚴越明望著滿園鬆林,風吹鬆浪,前來吊唁的賓客撐著黑傘魚貫而入,天街小雨淅淅瀝瀝,明明是深冬,卻有一點初春的味道。
他覺得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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