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跟很多成功人士一樣,睡不太好。”
宋知雨抿了抿嘴唇:“這樣。”
為什麼沒有好好睡覺?
可是也隻能說一句不痛不癢的“這樣”。
周襄齊又看了他一會兒,司機打電話來,他隻得離開。
周襄齊坐上了車,心想,這件事情要不要跟表哥說呢?可是又顯得他嘴碎又八卦。也就作罷。
這個小小的插曲很快就結束了。
七月初,氣溫飆升,衣衫汗濕、蟬鳴欲嘶的時節,宋知雨搬家了。新家離公司更近,靠近濱港,晚上睡覺的時候能偶爾聽到老式船隻汽笛的聲音。
宋知雨每晚睡前都想,好夢,好夢。祝所有人好夢。
七月末的時候,他簡簡單單地過了自己的生日。
隻請了幾個朋友,做了幾個菜,隻喝酒和說笑,趙文訂了一隻蛋糕,上麵用紅色糖漿寫著:二十八歲,自由快樂。
舉杯的時候,啤酒裏冰塊碰撞,沒有詩歌中那種夢碎的聲音。
但是宋知雨知道,他隻是被很頓很輕地敲開了一條裂縫。他不再是一枚封閉的果核,他把自己的宇宙疼痛地向世界袒露,世界也終於開始向他展示他的本質:時間、生活和迴憶。
他的二十八歲來了。
趙文關了燈,讓他許生日願望,宋知雨吹滅蠟燭,心想,那就自由快樂吧。
盛夏悶熱的黃昏,濱港水汽蒸騰,海水的藍和綠融化,洇濕蔥蘢的樹。宋知雨在美術館二樓的落地窗往下看,羅馬簾懶懶地卷了一半,水池裏濺起漣漪無數,原來是下雨了。
臨近展覽結束時分,人群陸陸續續散了,幾位參觀者沒有帶傘,縮在簷下避雨。
美術館瀕臨港灣,離他家並不遠,他也不著急迴家。雨聲從四處漫過來,三樓的酒吧正在試營業,電音斷斷續續,很快被暴雨聲吞沒。
宋知雨雙耳雨聲嗡鳴,此刻近乎失聰。他處於一種微妙的失衡時刻,耳不能聽,連帶著目不能視,手扶著過道緊閉的窗戶,一扇一扇地撫摸過去,慢慢地向出口走去。
舊時代的雕塑雪白,他認得出他們的名字和年代,空空的眼眶裏是未被強調的眼珠,好像因此才能無懼後世人們各色的眼神。一尊尊雕像的盡頭,窗戶上的雨水投下短暫的陰影,流淌著,漸漸的,生出個人影來。
他站在那兒,穿簡單的白色真絲襯衫和黑色西褲,黑白純粹得融入牆麵。他停住了腳步,十來步的距離,就這樣對峙著。
宋知雨凝眸看清了,看清他發梢上垂墜的雨珠,襯衫兩肩洇濕後的淺淺肉色,他也愣在那兒,凝固成另一尊雕塑。
說不清是幾幾年的幾時幾刻。沒人低頭看表。
他們正要說話,樓上的音箱調適出了問題,聲音直接穿過地板透到二樓,又是一場憂悒的雨。一個沙啞如妖的女聲在唱:
“趁熄滅前,還可一見
蠟成了灰,沾汙了我的臉
眾生蔓延,淚海被填
浪漫擱淺,舊歡不變”
那雙漂亮純粹的黑眼珠看著宋知雨。
宋知雨欲張嘴,聲卻已沙啞,字句一顆顆凝固粘連在喉嚨裏。
那麼多光陰虛擲,那麼多霧裏看花的錯誤,那麼多剜心割肉的重逢。
嚴越明迴過神來,揪住身旁周襄齊的手臂,像是抓住隻替罪羊,神色有些緊張地對宋知雨說:“是他買了票請我來看的。”
周襄齊欲哭無淚地擰著胳膊,掙來掙去,認命地低下頭:“買了票,就能看展呀。”
宋知雨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很輕地笑了笑:“對。隻是來得太晚了。”
展覽已經要結束了,他才來。
嚴越明鬆開周襄齊的手臂,走近宋知雨,近了,說話的聲音才能穿過如瀑雨聲被對方聽到,他張了張嘴,卻隻能說:“雨下得好大。”
宋知雨想,他們可能是遇見了十年一遇的大雨。
他又想,對麵的人也是十年一遇的人。
宋知雨微微仰起頭,看到嚴越明愈發瘦削冷峻的兩頰,眼下一圈淡淡的黑青,他不是會有黑眼圈的體質。可是望進他的眼睛,微微泛藍的眼白裏卻紅血絲猙獰。
宋知雨聲音沙啞:“嚴越明,你多久沒有好好睡覺了?”
“我……”嚴越明故作輕鬆地笑了一下,整張臉都生動惑人,懶洋洋的調子剛剛操起來,卻對著宋知雨落雨般的眼睛說不出話,突兀的空白後,隻能低聲說:“對不起……”
宋知雨鼻子發酸,聲音更鈍:“你怎麼答應我的?”
嚴越明答應過他的,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但是嚴越明此時此刻隻是垂著濃睫,睫毛投下陰翳,“對不起,我做不到。”
不對。宋知雨心想,我從來不是為了聽你的對不起。
嚴越明偏過頭看了一眼窗外,對著周襄齊,似乎又對著宋知雨說:“雨小了,迴去了。”
周襄齊瞪大了眼睛,急得上躥下跳地比劃,恨不得讓宋知雨立刻把他表哥打包帶走。
宋知雨上前一步抓住嚴越明的手腕,他的指尖是涼的,力道很輕地扣住,嚴越明卻掙不開,好像等這一刻已經很久。
宋知雨看著嚴越明的眼睛,“嚴越明,你要不要睡一覺?”
“我訂好了酒店,現在就迴去睡覺。”
宋知雨的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他,有一種罕見的孤勇和倔強,“不是,你要不要去我家睡一覺。”
“不用!…….你不用這樣。”他幹咽了幾口口水,喉結不安地滾動,“我沒有說要你陪我睡覺。我沒想要偷……”偷情。
“隻是睡覺,不做別的。當然,也許你覺得酒店的床會更舒服,更容易讓你想睡覺。”
過了一會兒,嚴越明說:“好。”
雨漸漸小了,宋知雨和嚴越明一齊走出美術館,周襄齊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
“我們的車停在外麵。”周襄齊坐到副駕駛,宋知雨和嚴越明坐在後座。司機問去哪兒,宋知雨報了地址。
嚴越明幹巴巴地說:“你搬家了。”
“嗯。”
黑色轎車停在小區外,宋知雨半探出身體撐開傘,迴過頭,像牽一個小孩子一樣牽嚴越明的袖子,兩個人被罩在傘下,赤裸的小臂緊貼,又像觸電般地避開。
嚴越明低聲道:“我來撐傘吧。”
嚴越明把手按在宋知雨握傘柄的上方,接過傘,撐高了,微微地傾斜。兩人往小區裏走去,周襄齊左思右想,還是打算當一隻跟屁蟲,因此也趕緊下了車。
三人進了電梯,嚴越明看了周襄齊一眼,沒說什麼。電梯上升到三樓,停住,嚴越明有點微微的眩暈,輕輕扶住了電梯壁門。
宋知雨掏鑰匙開了門,讓他們進來,開始翻找拖鞋。
嚴越明低頭,看到玄關處有兩雙拖鞋,一雙半新,尺碼明顯不是宋知雨的。
嚴越明眼神暗了暗,又聽到宋知雨說:“不好意思,搬家不久,家裏沒什麼人來,也沒有買新拖鞋,脫了鞋直接進來吧。”
脫了鞋襪,襪子卷成團塞進鞋裏,赤腳踩在地板上,踏進了客廳。
嚴越明打量了幾眼房子,兩室一廳一衛一廚,米色牆紙,淺綠色坐燈,暖色調的沙發,不大,整理得很幹淨。
原來他是真的不喜歡白色。
宋知雨領嚴越明進了房間,唯一的一間臥室,放著一張雙人床,窗邊鋪著珠灰色地毯,外麵天色昏暗,宋知雨開了空調,又彎腰開了床頭燈,暖黃色燈光給他的側臉鍍上毛茸茸的質感,“我換一套床單被套。”
“不用換。”嚴越明頓了頓,“不用那麼麻煩。”
宋知雨沒說話,轉身進了衛生間,拿出一條浴巾,“新洗的,幹淨的。你擦擦。”
宋知雨走出房間,背對著臥室房門,周襄齊還傻站在客廳裏,好教養的小少爺,主人沒說坐,他就不坐。
周襄齊向門縫裏望去。嚴越明坐在宋知雨的床上,看不清表情。他坐了幾秒鍾,抬手脫掉了身上半濕的襯衫,掛在床尾,站起來用浴巾擦拭身上的水跡。做完這些以後,他坐在床上,又沒了動作。
周襄齊衝宋知雨指指門,宋知雨會意,推門進去的時候,嚴越明上半身赤裸地坐在床上,胸腹肩背上漂亮的肌肉此刻卻溫馴,燈下流淌著滑潤的赤金。他精心打理過的頭發有些亂了,額前幾縷垂下,像個剛剛玩鬧過的男孩子。
宋知雨接過他肩上掛著的浴巾,蓋在他的頭上,輕輕揉擦了兩下,然後停住,“怎麼了?”
嚴越明的眼睛眨了眨,“我能脫褲子嗎?”
宋知雨唿吸停滯,“隨便你。”
宋知雨避嫌地背過身去,身後皮帶扣相撞的金屬聲很近,褲子窸窸窣窣落在地毯上。跟曾經的很多次一樣。
宋知雨沾染水汽的小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著,等迴過神來,已經推門又一次逃離。
等過了十分鍾,宋知雨透過門縫張望,嚴越明已經蓋著薄被睡熟了。他側著身,恰恰好占據床的一半,半張臉埋在枕頭裏,薄被拉到下頜,唿吸平穩,緊閉的眼睫會有慣性的不安地顫動。
周襄齊也湊過來看了一眼,輕聲對宋知雨說:“他一睡著就吵不太醒了。”周襄齊眼睛帶笑,跟嚴越明笑起來如出一轍,隻是更生澀,也更純真。
“他每天睡幾個小時?”
周襄齊皺了皺眉,糾正道:“也許應該問,他一個星期能睡幾個小時。”他看了臥室一眼,有點別扭地說:“像這樣不用藥物安靜入睡的時刻,幾乎沒有了。”
周襄齊又說:“你還記得我吧。我說有一個表哥。我當時就認出你了,因為我在表哥的手機裏看到過你。”
周襄齊可能演過話劇,他有點無意識地拿腔拿調,“他需要你來催他睡覺。如果安眠藥失效,你的影像就是特效藥。”
宋知雨坐在沙發上,手指不安又猶豫地絞在一起,半晌,閉了閉眼睛。
周襄齊坐在沙發上吃仙草凍,宋知雨又進了一次房間,調高了空調溫度。他坐在床邊看著熟睡的嚴越明,眼神溫淡地掃過他的眉毛、鼻梁和嘴唇。
宋知雨曾經最希望的就是嚴越明睡覺。他睡著了,就不會折騰他了。
十九歲的嚴越明對宋知雨進行著天真又殘忍的掠奪。
但是,當宋知雨看到此刻嚴越明濃俊眉間淡淡的憂悒時,他想,嚴越明也不再十九歲了。
他又想起脫鞋時嚴越明低下去的寬闊肩膀,他看著嚴越明被雨水打濕的左肩,心想,是誰教會他為別人打傘的呢?
宋知雨順著床沿滑落在地毯上,伏在床邊。細白的手指在床單上緩慢地遊移,略過床單上的細格紋,像是按部就班的棋子,失去了它的章法和規則,蜷縮在嚴越明的掌心。
“睡一覺吧。”
等雨落完,如果還有故事,就等故事自己開口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