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雨正把涮鍋往餐桌上端,聽到房間裏有動靜,把鍋交給周襄齊,徑自進了房間。小燈開著,嚴越明斜坐在床上,薄毯鬆鬆地滑到赤裸腰間,似乎有些坐不穩,單手向後撐靠在床單上,手臂肌肉鼓起,分明硬朗健美的身廓,他眼睛卻落魄無措,迷迷瞪瞪,總也不能對焦在宋知雨身上。
“嚴越明。”
宋知雨出了聲,嚴越明才循著聲源找準了方向,望過去,眼睛裏情緒幹淨得像是新浴的玻璃,不設防地,幾乎依賴地望著他。
宋知雨膝蓋已跪在床上,伏腰去探嚴越明的頭,手背上還沾著菌菇湯汁的鮮香,碰了碰嚴越明額頭的皮膚,帶著煙火氣和人氣的燙,嚴越明才迴過神來,天旋地轉的世界被正序,他的眼簾裏躍入正對著床的櫃門上掛著的襯衫,他脫下來的,被熨好了,規規整整、幹幹爽爽地掛在衣架上。
嚴越明嗓子沙。骸皫c了?”
“你睡了四個多小時了,現在晚上九點半了!彼沃暾f,“起來,吃點東西吧!
嚴越明穿好衣褲,借用廁所,衝了水以後又打量盥洗架,兩條毛巾,但是隻有一隻牙杯,一個牙刷。他暗暗地鬆了口氣,洗了把臉,用手揩掉水珠,又對著鏡子,仔細地檢查了自己的臉和頭發,剛睡了那麼好的一覺,將近四個小時的睡眠比所有的迴春藥都管用,皮膚紅潤,眼睛明亮,自己看自己,都覺得英俊攝人。
他出了廁所,摸到餐廳,還未落座,卻看到周襄齊已經坐在餐桌旁,手邊一聽冰可樂,蘸碟鮮紅,正往嘴裏塞紅油油的金針菇,大眼睛被辣得水潤,臉頰泛著小動物似的粉,對表哥飛過來的眼刀覺得無所適從,囫圇吞下金針菇,油汪汪的嘴唇上下觸碰:“哥,鍋裏還有金針菇,你別盯著我嘴裏的看啊。”
嚴越明白他一眼,坐下,宋知雨去廚房端碗筷,周襄齊趁著這空檔跟嚴越明說小話:“知雨哥哥太好了!他帶我逛超市,還給我買可樂和酸奶喝!”
“襄齊!彼沃暝趶N房裏喊,“把藕片端出去!
周襄齊立刻精神抖擻地擦了嘴,像個小學大隊長似的,雄縐縐進了廚房,轉身又端著盆藕片出來,屁股還沒坐穩,小腿上已經挨了自家表哥一腳。他一抬頭,看到嚴越明表情陰惻,有些咬牙切齒地說:“馬屁拍得太過了。周襄齊!
他刻意重讀了周襄齊三個字。
周襄齊這二愣子還搖搖頭:“這才哪兒跟哪兒呀?”
嚴越明嗤笑:“周襄齊,你說你沒談到過對象,我現在倒是不信了!
周襄齊讀不懂,有些害臊地輕聲道:“知雨哥哥親切嘛!
嚴越明酸倒了牙,宋知雨端著毛肚出來了,坐在周襄齊旁邊,“快吃吧,太晚了!
嚴越明舉起筷子,沸鍋裏一派紅肉綠蔬的情致,氣泡上升又破碎,炸開團團的時蔬香氣。
他剛剛睡醒,被鮮香吊了胃,食欲也比以前好,搛了隻基圍蝦,到了碗中,卻又懶得剝。他實在不喜歡吃帶殼的東西。他偷偷覷了宋知雨一眼,又把那隻蝦夾給周襄齊,周襄齊笑得露出白牙,好乖地說:“謝謝表哥!”
嚴越明鬆口氣,卻聽宋知雨輕輕笑了一聲,意味不明地落在耳朵裏。
他抿了抿嘴唇,吃菜吃肉,蘸醬鮮濃赤紅,吃得胃裏文火慢燒似的。
“喝南瓜粥!彼沃甓顺鲆诲伳瞎现啵诺脺貨,燙不到唇齒腸胃,一人分了一盞。
全程隻有周襄齊嘰嘰呱呱說個不停,剩下兩個人,一句話都沒直接搭上。
這餐遲來的飯吃到晚上十一點,嚴越明再吃粥都緩不來時間,悻悻地站起來,拍拍周襄齊的肩,“走了。”
周襄齊立刻別過肩去,撒嬌似的對宋知雨說:“哥,咱們加個微信!
嚴越明眼睜睜看著周襄齊掃了宋知雨的二維碼,滿眼雜亂的黑白格,找不出規律,記不住順序,叮的一聲,這兩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成了好友。
周襄齊還亮著自己的笑臉,十九歲,乖生俊俏,連帶宋知雨都眉眼溫柔。周襄齊還要說什麼,已經被揪住後衣領,拎一隻小貓似的拖走了。
走到門口,宋知雨追出來,嚴越明眼風掃到,抬腳把周襄齊踹開,端端正正地立在門裏,風姿冷峻地說:“怎麼了?”
宋知雨突然語塞,一人在門裏,一人在門外,方才的一頓火鍋說不清的話,現在也說不清,全堵在喉嚨裏。
嚴越明微微曲頸,額前的發滑落,有種難言的溫柔,“謝謝你。我難得睡了好覺,也難得吃了這麼多東西!
宋知雨輕聲說:“胃暖了嗎?”
他裝作還嚴越明照拂過的一粥一茶的債。
嚴越明聽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實話實說:“暖了。”
“那就好!
嚴越明舔舔濕潤的嘴唇,正預謀著說些什麼,又見宋知雨攤開掌心,一枚水鳥胸針躺在他瑩白的掌心裏,眼睛上嵌著一顆細小藍鑽,了無生機地金貴著。
宋知雨低著頭,嚴越明隻能看到他姣美清秀的臉部曲線,鼻尖匯著一點光,像一隻螢火蟲,他真想伸手碰一下。
“你上次來的時候……就趙文也在那次,你落在這裏的。”
嚴越明一聽,從頭到腳的涼,涼透了又有暗火焚燒的燥熱,想起自己做的荒唐事,壓低嗓音,矮下頭顱,像個認錯的孩子,“我錯了。我後來知道他跟你沒什麼關係。戒指也是……”
戒指也是宋知雨自己買的,一個漂亮男人,無名指上有一枚戒指,能省去很多麻煩。
宋知雨卻隻是說:“你拿迴去吧。”
嚴越明立刻湊近了,想要伸手,又訥訥地縮迴去,十來公分的距離,形成旁若無人的沉默地帶。他覺得自己這行為實在太膽怯,太不成樣子,又端出一點笑,脈脈地看著宋知雨,喉嚨啞啞的,像是留聲機唱針落下時那幾秒的呲呲聲,重重搔在宋知雨的耳廓。
“你現在別給我!眹涝矫鞯吐曊f,“留到下次還給我!
哪裏來的下次?
是嚴越明自己給自己生搬硬造出來的下一次。
留著這枚胸針,嚴越明還能有再來找他的理由。
宋知雨熟悉嚴越明的語言體係,他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那枚胸針依然躺在他的掌心裏,收緊了,硌得掌心嫩肉發紅。
宋知雨掙紮著——還給他,再也不見了;或者,姑且,暫且,暫時留著,可是留下來幹什麼呢?
在宋知雨掙紮的間隙,嚴越明卻已輕輕道了晚安,帶著瓦數明亮的周襄齊拐進了電梯。
兩人進了車中,司機駛離小區。周襄齊還鼓搗著他的手機,嘴巴裏叼著酸奶吸管,嘬奶似的縮著麵頰。
嚴越明看得冒火,拍他腦袋,“臭小子!挖我牆腳!”
周襄齊委屈巴巴地咬著吸管,嚴越明手機響了一聲,是周襄齊發過來的一張照片。他點開了,發現是宋知雨給他熨衣服的照片,眉眼垂斂,沉默溫柔。
嚴越明保存到手機裏,揉了揉周襄齊的後腦勺,別扭地賠罪。
車外街燈點點,前方的商圈燈火闌灺,喑啞地吞進夜色,巨獸一樣蟄伏昏睡。耳邊是周襄齊嗤嗤地狠命吸酸奶的聲音。
嚴越明伸手握住自己胸前的第二顆紐扣。這顆紐扣貼近心髒,就在剛才的照片裏,被宋知雨無意識地按住。
宋知雨坐在一片狼藉的餐桌前,看時鍾已經指向十一點和十二點之間。他收拾掉碗筷餐桌又花了半個小時,再進浴室洗澡,已經接近淩晨。
洗完澡披著絲質睡袍出來,一進門,就麵對著那張嚴越明睡過的床。床上的被子被自覺疊成方塊倚著枕頭,枕心微微凹陷,仿佛那人剛剛還枕著它。
宋知雨照常上班,照常睡覺,起居作息再尋常不過。
又是一個晴燥的傍晚,宋知雨要加班,跟幾個同事一起去便利店買日式便當,他吃慣了肥牛的,今天想換個照燒雞排的。從寫字樓出去,身上附著的涼氣瞬間被撕碎,他好像漏洞的玻璃罩,熱氣湧進來。他抬手扯了扯領口,正要下臺階,臺階前那輛黑色賓利施施然搖下了車窗,電影鏡頭一樣浮出嚴越明的臉,眼睛含笑,粲然風流。天邊燒起的紫紅色晚霞胡亂塗抹著,胭脂似的紅落在嚴越明年輕的臉上,竟渲染出一分羞澀。
嚴越明看著宋知雨:“上來吧,保安已經趕過我一次了!
宋知雨下意識地去看巡邏的保安,卻無意識地成了同夥,等意識過來,已經騎虎難下,腳卻依然粘在黏熱的石板上,“幹什麼?”
嚴越明擺出禮尚往來的姿態,好像不摻私情,坦然磊落,“請你吃飯。你也請我和周襄齊吃過火鍋了。”
嚴越明探身打開副駕駛車門,宋知雨沉默幾秒鍾,還是上了車。一上車,發現左手邊箱子裏放著一束白玫瑰,帶著晶瑩水珠,有種跟傍晚格格不入的鮮嫩濕潤。
“送你。”
宋知雨卻扭過頭,目光虛虛地落在前方,“我不要!
嚴越明嗓音很低落,“我一枝一枝選的。”
宋知雨垂著眼睫,近乎冷淡地緘默著。
嚴越明也就不再說話,開十分鍾車到了附近的一家私廚。這家私廚擅長做粵菜,每天就做十桌。宋知雨進門,臨水小築似的房子,白牆黑瓦,從右手邊月亮門望去,正對著一片湖沼,兩旁綠樹參天,無意間驚動了棲息的鳥雀。
宋知雨跟著嚴越明進了包廂,剛挨上座,心裏已經後悔,冷淡地說:“我晚上還要加班,還是不吃了!
嚴越明伸手按了鈴,問:“幾點上班?”
“六點半!
“哦!眹涝矫鞯皖^看表,他不知什麼時候養成的這個習慣,“菜已經在灶上,你吃二十分鍾,我開車送你迴去,不遲到。”
菜裝在黑紅色漆盒裏送進來,白底青花的瓷器,一盅盅一碟碟,菜品精致,掀開了,逐一排在宋知雨麵前。
宋知雨麵對嚴越明的周到體貼,覺得稀奇,更多的是無所適從。他躊躇著舉起筷子,慢吞吞地吃了半碗飯,喝了半碗湯。
嚴越明就坐在他對麵,像看小動物進食一樣覺得滿足。
“別看我了!彼沃暾Z氣冷淡。
嚴越明又“哦”一聲,移開目光,揀了一盅宋知雨不喜歡的湯喝了幾口。突然一通電話打進來,嚴越明沒接,直接劃掉。又接連打了三通,嚴越明總算接起來。
他一手舉著手機附在耳邊,一手放在桌子上,手指微微蜷曲,慵懶地點在桌麵上,滴答滴答,像是計時的細針。
宋知雨舀湯喝,燉得很濃的黨參烏雞湯,湯色奶白,略呈膠質。幾口下去又覺得苦夏時分喝雞湯有些膩,舌頭在口腔裏孩子氣地刮了刮牙齒,清瘦的麵頰皮膚下浮起一處小小的凸起。
他的手邊推過來一碟解膩的糖黃瓜,順著那根手指望去,嚴越明一邊打著電話,一邊凝視著他。
宋知雨心裏堵得慌。好了,睡夠了,賣過可憐了,現在又來欺負他了。
宋知雨猛地站起來,語氣裏有幾不可察的賭氣的意味:“我吃完了。我要走!闭f完,手腕上一熱,是嚴越明的手,不經同意的又握了上來,他低眉瞪他,又見嚴越明指了指手機,黑亮的眼珠望著他,告饒似的,讓他等等。
宋知雨憋著氣,掙開他的手,又坐下了。
他扭過身體側對著他,刷著手機,又偷偷地摸了摸自己手腕上那圈皮膚,很突兀地燙著。
等嚴越明掛斷電話,宋知雨迫不及待地站起來就往門外走。上了車,嚴越明沒發動汽車,看了他一眼,笑著:“安全帶!
宋知雨臉上有點臊,立刻係上安全帶。
等到了寫字樓下,車剛挺穩,他就開車門飛也似地離開了。一句話也沒跟嚴越明說。
等到了九點鍾下班,宋知雨從寫字樓裏出來,那輛賓利又停在門口了,車窗搖下,冷氣撲麵而來,嚴越明說:“最近打車不安全,我送你迴去。”
宋知雨搖頭,嚴越明又說:“我去拿我的胸針!彼V定宋知雨不會帶在身上。
果然如此。
宋知雨上了車,肩膀倚著窗戶,側著頭,貼著玻璃。嚴越明從車鏡裏偷偷看他,眼睛閉著,神情倦怠溫柔。他是連疲憊都不會帶有怒氣的,隻是像一株洋桔梗,夜間覺得困倦,微微地蔫兒著枝葉,怎麼都不會傷害到別人。
他的睫毛輕輕顫動著,似乎真的想睡了。嚴越明就放慢了車速。
車速甫一降下來,嚴越明又聽到宋知雨乍然響起的聲音,清清冷冷的,像是玻璃罩上的淡淡白氣,“嚴越明,不累嗎?”
嚴越明頓了頓,斬釘截鐵的,“不累。”
宋知雨又轉了轉肩膀,往窗戶邊上窩進去,細長白皙的脖頸垂著,溫馴柔軟,像是找到了窩的貓兒。
“嚴越明,你真的覺得我們還有可能嗎?快十年了,普通人,分分合合都能有七八個迴合了。”宋知雨說話聲音很輕,做夢似的囈語,“沒必要那麼倔強。長情也許並不是一個褒義詞!
宋知雨對嚴越明沒有怨懟,沒有忿恨,剜肉補瘡的愛情之後,所有坑坑窪窪都被時間填滿了。
“我也覺得奇怪,十年了。我有時候覺得自己還在念高中。”嚴越明很輕地笑了一下,“可是喜歡上你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我的喜歡還很新鮮!
信號燈轉紅,嚴越明停車。
“宋知雨,我不死心。淌過十年的河,我們還會有下一個十年,很多個十年,隻要你肯給我!
宋知雨閉上眼睛,所有的情緒都藏在薄潤微紅的眼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