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賓館以後秦舟買了個花瓶,把玫瑰花插進培養液裏好生養著。
有了關鍵資料後,修複後期工作推進得快了不少。在花枯萎之前,最終效果圖終於修改完了。
三十平米的壁畫,從采集到落地花費兩個多月,春裝都熬成短袖,唯獨長河落日照樣圓。
畫中有蓮池金座上佛祖說法,旁側圍著近百個觀音或樂伎,裙衫對舞,彩帶翩飛,經典態勢如反彈琵琶、不鼓自鳴等都完美複刻。[1]
孟玄見實景效果圖出來又興奮又燥,蹦蹦跳跳地出去請大家吃雪糕。
頭頂電風扇唿啦啦轉著,卻並不頂用,秦舟熱得t恤濕透,沒了年輕人的活力,繼續悶在這小工作間裏,坐在窗戶前吹風。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補完了?”
秦舟嚇得趕緊把腿放下來,迴頭見是岑民,鬆了口氣。
主任一進門就看到效果圖,嘖嘖誇讚:“地仗磨損變形那麼厲害,黴變斑塊也多,沒想到最後還能複原。小秦,可以的哇,當初幸虧是讓你來。”
“沒,都是跟小孟一塊做的。”秦舟平時傲歸傲,在這方麵還是有什麼說什麼。
岑民照樣誇:“像你們兩個這麼好的手藝,就沒想過幹點別的?”
“也不算‘別的’吧,就讀研那會想辦過畫展,文物主題的,當時還準備了好久。”秦舟最後點完色,收筆靜坐。
岑民來興趣了:“挺有意思的,一定很多人去看吧?”
秦舟笑:“不不不,最後沒辦成。我不是他們圈子的,畫展沒法說開就開,隻能跟那幫玩藝術的朋友一起。後來我這邊資金不夠,這事就擱置了。”
秦小少爺但凡肯跟家裏開口,根本不可能資金不夠。岑民知道裏麵肯定少不了彎彎繞,人家不說,他也不想瞎打聽。
秦舟收拾完工作臺,見岑民手上還拎著袋子,趕緊把桌上文獻麻利騰走:“您怎麼還拿著袋子?放這吧,多沉。”
“哦,這本來也是給你的。”岑民笑著把它放桌上,“小柏買的,現在他還迴不來,叫我帶給你。”
秦舟一聽這名字,趕緊把袋子打開,發現裏麵全是水果,還有瓶人工淚液。
岑民看後輩的眼神都和藹了不少:“要不說小柏會疼人呢?西北嘛,幹燥,水果吃少了容易上火。”
主任也八卦,打聽還不樂意直接說,盡拐彎抹角地問。
秦舟偏不讓他得逞,隻說:“確實。”
岑民挑眉,憋不住把話挑明:“看來我是老了啊,我那個年代可沒人分手幾個月還又送藥又送水果的。”
秦舟迴擊:“那不然,我們必須天天打架?”
岑民啐他口是心非,秦舟笑而不語,心裏想的卻是,就這麼點水果都不知道自己送來,是慫還是故意躲?
真躲的話也倒不用多此一舉,看來還是慫。
秦舟腹誹完表情亮堂不少,說話都有勁了,順帶跟岑民聊聊下一步計劃,還有哪些崖洞需要重點關注。
正事說完,秦舟心情大好,問要不要出去抽根煙,岑民應下來。
倆人走到露天院子裏,太陽直射照得人睜不開眼,蟬鳴聲很熱烈,樹蔭稀稀拉拉的遮不住紫外線。
秦舟皮膚白,一暴曬就脫皮,所以他盡量往牆腳陰影下站,結果蹭上一身的牆灰。
岑民見他手忙腳亂拍灰的樣子笑:“你這細皮嫩肉,怎麼想著來這裏哇,應該不適應吧?”
“還行,挺適應的。”秦舟抬頭笑笑。
說話間一陣風刮起來,揚沙在空中打了個旋兒。兩人早習慣了,熟練地背過身,不讓風把火刮滅。
岑民一手夾著煙卷,問道:“你就沒想過以後再幹點什麼?”
秦舟以為他指的是這個項目完成後,“以後再擴擴人脈,否則文物活化的渠道太少了,一旦項目資金吃緊就轉不開。”
岑民搖搖頭,“我的意思是,再以後。”
秦舟點燃煙卷後一直沒抽,夾著發愣,“再以後?接著迴美研院寫我那論文,補我那字畫。”
上下五千年文明,研究一輩子也琢磨不透,秦舟沒精力也沒興趣幹別的。
岑民吸口煙,青霧在他麵前纏繞成團,“一輩子都幹這個?”
“嗯。”秦舟答得無比篤定,“一輩子都幹這個。”
岑民不大信,這世上把理想初心掛嘴邊的年輕人太多了,他手下滿腔熱血的人也不在少數,可真能走到最後的寥寥無幾。
畢竟學術圈真的很殘忍,有的人窮極一生也摘不到遙不可及的星。
“挺好,要是小柏也能這麼想就好了。”岑民聽柏知望提過想離職的事,院裏沒理由卡著人家,但主任身為前輩,還是對這個好苗子表示惋惜,“他想轉行我理解,君子懷璧肯定會收到很多橄欖枝。但說句自私的話,我確實不希望他走。你說話應該比我管用,能勸就幫著勸勸吧。”
“別,我可管不著他。”秦舟趕緊否認,“他想幹什麼是他自己的事兒,別說現在已經分了,就算是以前,我也不可能讓他為我改什麼決定。”
岑民一臉“過來人”的表情,滿口不信:“你跟他要是真斷了,我把岑民兩個字倒著寫。”
秦舟可冤枉:“真的。”想想覺得不嚴謹,補充,“至少現在是。”
岑民滿臉“你騙不著我”:“我越想越不對勁,既然你們還沒複合,那他幹嘛千裏迢迢把你從上海叫過來?”
秦舟一口氣憋喉嚨裏,差點沒嗆到:“是他叫我來的?”
岑民奇怪他怎麼還不知道,“不然呢?雖然咱們向來舉賢以能,按研究水平跟方向最後還是得篩到你。但你自己都往後縮,除了柏知望,還有誰敢把你揪出來?”
秦舟可太震驚了,虧他在上海那會還千推萬辭怕柏知望尷尬,原來對方早就大格局地決定為工作犧牲生活安寧了?
手裏煙抽著沒勁,秦舟興致缺缺地吸兩口踩滅。
駝鈴陣陣穿過,大鐵門唿啦一聲打開。
十幾個工裝烏泱泱進來,人手一個帶鏡頭的儀器,各個臉上都沾著灰和汗,個兒最高的那個還是一如既往打眼。
秦舟看清來人是誰後,默默聞了聞自己身上,還行,沒沾煙味。因為柏知望有咽炎,所以秦舟從不在他麵前抽煙,連味道都不舍得讓他聞到。人是分了,習慣一直在。
柏知望朝他走來,一開始想著有老主任在場麵不至於尷尬,結果岑民正好抽完一根煙,懶得摻和小輩的破事兒,扔完煙頭迴屋幹活兒去了。
陡然成了獨處空間,柏知望不知道怎麼起頭,隻好拿萬能的工作當擋箭牌:“剛從市裏拿了一批數據權限,正好你那窟結束後可以做個整體環境模擬。”
秦舟靜靜應著。
大漠驕陽,兩人的輪廓影影綽綽,隔著升騰的熱氣,一仰一俯離得很近。來迴的路人指不定還以為他們在說什麼情話。
秦舟躲在牆角的陰影裏,樹葉留下的光斑在他頭頂挪動,“謝謝柏老師。”
柏知望沒明白他為什麼突然客氣,“這是謝哪出?”
秦舟抬眼看他,分手這麼久,他還沒在太陽下光明正大地打量過柏知望。
“謝謝你不計前嫌地把我叫過來。”秦舟說。
柏知望沒否認:“你知道了?”
秦舟往岑主任離開的方向抬下巴,於是柏知望很快明白是誰在大嘴巴。
柏知望解釋道:“之前課題組開會,院裏想從美研院抽人過來,要有類似經驗的,問我有沒有推薦人選。”
秦舟好奇:“我以為你會找別人。”
柏知望輕笑一聲,挽起滿是土的袖子,“你就在我跟前兒,我眼裏還能看得到誰?”
這話說得不經意,聽的人卻往心裏去了。
秦舟看著他,柏知望麵上掛不住,轉過頭補充道:“我意思是符合標準的除了你也沒別人了。”
咣啷一聲,鐵門合上。院外是黃沙孤煙,院裏是熱火朝天。
“柏老師,”秦舟仰得脖子發酸,揉著後頸,挫敗地說,“不帶你這麼撩擺前男友的。”
“撩擺”是柏知望那邊的方言,秦舟跟他在一塊這麼多年學會不少詞,待久了口音就會被帶著走。
“那如果不是前男友,”柏知望忽然低下頭,嗤笑的氣息撲在秦舟鼻尖,“是不是就可以放心撩擺了?”
作者有話說:
[1]有參考220窟重層壁畫等的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