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敏最開始跟秦舟的關係其實並不好,甚至可以說很僵。
單親媽媽賺錢養家不容易,她身體又不算好,所以小情侶一直小心翼翼瞞著她。直到有一天,柏知望發錯了朋友圈,她才知道自己被瞞了這麼多年。
在憤怒和不解的雙重驅使下,她坐火車南下,柏知望當時還在美國,她隻能找到秦舟,劈頭蓋臉好一頓質問。
秦舟這輩子就沒受過冤枉氣,可畢竟對麵站的是郭敏,他重話也不能說,電話也不敢打,氣得一晚上沒睡著,硬生生把委屈咽了下去。
柏知望一開始都不知道這事,直到看見火車票購買記錄才反應過來,立刻申請延期結項,飛迴上海處理家事。
那天正好下著大雨,柏知望一想到秦舟因為自己受了委屈就控製不住情緒。這麼多年從沒急過眼的兒子,卻跟最親近的母親杠上了。
郭敏簡直不可思議,他一直懂事聽話,對誰都好,永遠溫溫帶笑的,好像世上沒什麼能入他的眼一樣,竟然為了一個男人跟自己鬧情緒。
好像電視劇裏所有的極端天氣變化都會伴隨著某些突發情況,柏知望沒想到,自己也遇見這麼戲劇化的急轉直下——郭敏吵著吵著忽然暈倒不起,被送進了救護車。
三十年來,柏知望頭一迴慌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自責也無助,在急救室門口一遍一遍祈禱,雖然什麼都不信,但他胡亂求遍了古今中外所有神靈。
人到中年遇到的危機很多,事業的,家庭的,柏知望原以為自己是最幸運的一個,沒想到當這些紛至遝來時,他完全沒招架之力。
搶救還算成功,但因為有一堆並發癥,還是小心翼翼地拿藥罐氧氣瓶吊著。
除了不菲的手術費外,更傷筋動骨的還在後麵。考慮到郭敏的身體和心理狀態,柏知望隻能把母親接來自己身邊照顧。他想著養病和出櫃都是長期工程,但三十平的房子根本住不下三個人,給親媽趕出去租住酒店不像話,又不可能讓秦舟打包迴老家;再加上這老小區不管是物業還是生活設施都跟不上,小兩口早就商量過要換。
剛好外環有套二手房在急售,麵積大,房齡也新,柏知望便倉皇定下來要買。
上海這些年房價飛漲,憑著研究機構裏的那點微薄的薪水,柏知望就算搭上工作近十年的積蓄也不夠首付。幸好赴美時有豐厚的外地項目酬金,東拚西湊堪堪湊齊百來萬,但大頭還要靠按揭貸款,甚至都沒閑餘改裝修,隨便收拾一下就拎包入住。
老房子離醫院更近,郭敏就住在那裏。有了兩個家後,柏知望更是夾在中間難做,既不能把她脆弱的身體再氣出毛病,又不想讓秦舟受委屈,隻能一個人分兩半用。
大部分時間他都陪郭敏住,偶爾趁節假日陪陪秦舟。郭敏情緒起伏不能過大,不管她說什麼柏知望都先應著,再一點點給她灌輸秦舟的好,見她情緒激動立刻見好就收,比打太極還軟。
秦舟也不敢露麵,生怕他一出現又刺激到郭敏的哪根神經,隻能在一起下班後陪柏知望走到樓下,或是一直坐著長椅上等,等對象買飯見一麵才迴家。
苦寒的臘月,空氣都是涼的,秦舟坐在長椅上,生生往膝蓋裏鑽。
柏知望看在眼裏,心情也跟被冰碴剌過一樣又冷又疼。
“今晚不是工作室有會要開嗎?”柏知望把自己的帽子取下來,又給秦舟耳朵捂了一層,“你們年底就辦展了,怎麼不去開會呢?”
秦舟從年前就開始折騰工作室,邊籌錢邊定方向,最後決定將展品融合敦煌傳統和現代藝術,應該能起到非常好的宣傳效果。
“我覺得沒什麼意思,先撤了。”秦舟伸手在羽絨服內口袋裏掏了掏,取出一張銀行卡,放柏知望手裏,“喏,這個你拿著。”
柏知望沒來得及躲,看清手中的卡片是什麼後,探究地看著秦舟。
“我知道阿姨這個病挺費錢的,接下來可能還得在醫院耗不少時候,至少你那點積蓄估計全得搭進去。”秦舟算得明明白白,善解人意地在柏知望肩上拍了拍,“所以呢,你好好花錢給阿姨看病就行,房貸就別操心了,我這來解決。”
柏知望長期缺覺,太陽穴突突直跳,帶著眼睛也開始疼,他捏著鼻梁問:“怎麼這麼多錢?”
“就……那個工作室嘛。反正又不是必需品,我就把錢抽迴來了。”秦舟把手揣口袋裏,笑著說,“不過也沒法一次性還清所有錢,隻能給你減點壓力。剩下應急的都在這張卡裏,密碼你知道,直接拿走就行。”
秦舟每迴跟柏知望說話都由衷開心,見牙不見眼。
柏知望看到這麼明媚的笑,神經像是被根細線吊了下。
他又心疼又氣急,將他抱在懷裏,使了八成的力氣,“可是你都準備這麼久了……”
秦舟不否認,他做夢都想讓文物以各種方式出現在聚光燈下被大家看見。
“沒事,來日方長嘛。”秦舟說著,帶著過於懂事的釋然。
“小船,”柏知望聞言鬱結更深,托起秦舟的臉,捧著一件易碎的壁畫,“跟我在一塊兒是不是很累?”
秦舟搖搖頭,“再累都開心。”
柏知望不可能要這玩意,但他暫時也沒說別的,照常低頭吻他額前,無奈地說:“答應我,以後千萬別再這麼幹了。”
時不時住院觀察開銷非常大,再加上柏知望的進修還沒完成,郭敏又沒完全接受秦舟,中間迴學校那幾個月隻能請人來照看。等到他迴國,社保裏的錢基本花得差不多,積蓄也幾乎見底,沒半點抵禦風險的能力。
沒辦法,在家人的健康麵前,多少代價都得付。郭敏自己卻不樂意了,她總覺得身體沒大礙還在上海待著就是浪費,一定要柏知望送她迴老家,把舊房子賣掉迴血。
“醫院、房貸、衣食住行哪哪都要錢,你有幾隻手顧得了這些?”郭敏虛弱的身體不知哪來那麼大力氣,掙紮著下床,執拗地說,“咱老家那邊就沒醫院了嗎?我迴家也能看病。”
郭敏現在幾乎滿頭都是白發,與她這個年紀很不相稱,是過度操勞的結果。她喜歡雙手撐著臉,坐在高腳凳前看雪。這個動作常常讓柏知望想起她年輕時的美貌,想起郭敏曾經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
柏知望抹了把眼睛,上前攙她迴床:“咱家離得那麼遠,萬一出了事我都沒法及時趕迴去,您現在身體還沒穩定下來,先別折騰了,好不好?”
郭敏坐在病床上歎氣,怪自己沒本事,要是她晚點退休就能幫柏知望多掙點本金,要是她身體素質強點,也不至於吵個架就病倒,把柏知望好不容易打拚攢的積蓄花個精光。
子欲養而親不待是多難受的後果,柏知望已過而立,預設到自己失去母親的將來,心髒不可抑製地抽了抽。
柏知望低著頭,最終還是選擇說實話:“媽,您真的不用擔心這些。小船……他也幫忙分擔了不少,我們現在手頭挺寬裕的,您安心在上海待著吧。”
“秦舟?”郭敏說話比犯病時有底氣多了,慢吞吞的,“他家裏,會幫你?”
柏知望搖著頭說:“沒,他自己的錢。讀研後他就沒怎麼找家裏要過。”
郭敏訝異地抬起頭。她一直以為秦舟這種出身的人應該得到什麼都太容易,卻沒想到他身上有跟柏知望相似的韌勁,甚至願意為愛傾盡所有。
話都說到這份上,再硬的心也得被捂化,更別提一顆剛趟過鬼門關的心。
郭敏漸漸鬆了口,秦舟也開始能在她麵前晃悠兩下,到最後以“省錢”為名義不再找護工,由秦舟跟柏知望輪著看護。
郭敏其實聽勸,隻是一開始實在沒法理解,男人跟男人怎麼在一起,怎麼結婚,怎麼生活,老了怎麼辦,遭受冷眼怎麼辦。她其實也是無所謂兒媳婦是誰的,對方家裏什麼態度她也管不著,她唯一怕的就是柏知望會辛苦。
既然這麼辛苦他們還是要在一起,她隻好不管了。
郭敏對小兩口眼裏的愛意太熟悉,以前秦舟偷偷在樓下等柏知望都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站在陽臺都能看到。能被人等是件很幸運的事,她甚至有些羨慕柏知望擁有這樣一個人。
曾經也有人一直會在榕樹下等她,出差迴來會給她摘山茶花。後來他永遠地消失在地震帶邊,葬在中國遙遠的西南。
郭敏歎著氣,對柏知望說:“我原來以為你比我能強點兒,能知道迴頭。”
現在她終於看明白,在愛人這件事上,柏知望比自己還軸。
他撞過南牆,他遠離泊岸,但他永不迴頭。
作者有話說:
做好心理準備……又要吵架了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