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最後一個學期，許野把最後一批羊賣了。扣掉所有成本，留下給奶奶買藥的錢，再留下家裏的花費，正好攢夠了一萬塊，一年不知道夠不夠，但是一個學期肯定是夠了。
距離考試沒多久了，把羊賣了以後許野有更多時間看書，直到考試前，他和謝非天天往趙越家裏跑，趙越也幾乎把所有的空餘時間用在輔導他們學習上。
不管有沒有準備好，考試還是來了。
這段時間許剛幾乎沒迴來，不知道又在哪裏喝酒賭博。
考試前一天，許野認真把文具都準備好，很早就睡了，睡前他看著窗外漫天的小星星，小聲兒道：“程玦，我要去考試了。”
中考考點設在縣城，水雲灣就隻去了許野和謝非兩個考生。
他倆進了考點都有點愣。
謝非小聲道：“老師，這個學校好大啊。”
有操場，還有教學樓。
趙越笑著輕聲道：“縣城的學校都是這樣的，這是初中，高中比這還大，你倆好好考試，以後就能在大學校上課。”
老師把學生送到考場門口就不能進去了，看著他倆核對完信息，趙越衝他倆握著拳頭道：“別緊張，加油！”
許野和謝非一起點頭：“嗯。”
趙越笑著擺擺手，陽光照在他身上，很暖，也很耀眼。
考完試就放假了，成績至少得半個月才出來。
正好是田地裏最忙的時候，許野一直幫著許益在地裏幹活，期間又和謝非去了一次鎮上，還是沒聯係到程玦。
寫著電話號碼的那張紙上做滿了標記，空號的，關機的，無法接通的，打通了不是程玦的，全都一個一個寫著。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著，吃了晚飯，許野正在院子裏劈柴火，謝非蹲在旁邊。
“趙老師？”謝非突然出聲。
許野迴頭，看見趙越手裏拿著東西從門口進來，他把斧子放到一旁：“老師，你怎麼來了？”
“成績出來了。”趙越把手裏的紙遞過來，“你倆先看看。”
許野有點緊張，他咽了一下喉嚨，從趙越手裏接過紙。
總分526，下麵還單列了每個科目的成績。
許野捏著成績單，抬頭道：“老師，一中分數線是多少？”
“541分。”趙越歎氣，“差了15分，一中去不了了，但是去二中沒問題。”
許野又低頭看著手裏的成績單。
“唉，我差了39分啊。”謝非小聲兒道
趙越不忍心倆小孩難過，安慰道：“這個成績其實不錯了，比之前進步很大，去哪個學校念書是次要，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自己用心學，比其他管用多了。”
許野倒也沒覺得多難過，一中二中對他來說區別不大，他的目標是能去讀高中，現在高中考上了，那目標就實現了。
許奶奶和許益聽趙越說了考試成績的事，別的他們也不懂，就知道許野考上了高中，能到縣城去讀書了。
他倆聽了也高興，畢竟許野沒日沒夜地看書，現在終於考上了，也不算白費力氣。
於是許奶奶硬是留下趙越在家裏吃飯。
這是高興的事情，許益拿了瓶白酒出來，喝過兩輪後，趙越有點醉了，笑著拍拍許野肩膀：“真好啊，你倆是水雲灣第一批出去念書的人，總算是送出去兩個，送出去兩個了啊。”
許野和他碰了下杯：“謝謝老師。”
趙越一口飲盡，紅著臉道：“以前年輕，不懂為什麼程老師願意在這個地方教那麼多年書，現在突然就懂了，不是想不想，是應該不應該。”
猝不及防提到程玦的爺爺，許野愣了一下。
趙越眼眶泛紅，聲音裏有點哽咽：“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隻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音的發聲。有一份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裏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許野和謝非都認真聽著。
“魯迅先生說得對啊。”趙越已經醉了，趴在桌子上輕聲道，“我念了那麼多年師範，就是為了教書育人，現在……不就是教書育人麼，這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能送出去幾個算幾個了……”
“趙老師喝醉了。”謝非小聲兒說。
“恩。”許野道，“老師開心。”
他記得程玦還在的時候，趙越說過他在水雲灣待兩年就可以迴去讀研究生。現在兩年早過了，趙越還是沒有走。
他好像懂了為什麼趙越沒有走，又好像不懂。
許野沒對小叔叔和奶奶說沒考上一中的事情，主要是他們根本也不知道縣城到底有什麼高中，他就隻說了成績和去念書的事情。
至於他爸，一直到開學他都沒見著。
整個暑假，許野都和小叔叔在田裏幹活，沒有其他收入，隻能種田。水雲灣種田的人不多，也就幾家，其餘的連田都不種，就死等著國家發的救濟糧。
他家全靠小叔叔一個人，年輕，勤快，能吃苦，能靠著種田維持生活，要不然就他爸每天那個樣，他們都得餓死在大街上。
快開學的時候，許野睡醒午覺正在院子裏洗衣服，聽見許奶奶在門口和別人說話。
“聽說你孫子要去縣城念書了？”
這是王富他奶奶，許野能聽出來。
“嗯，過幾天就走。”這是許奶奶。
“哎呦喂。”王富奶奶誇張地喊了一聲，“真稀奇啊，咱們水雲灣可沒聽說過有人出去念書啊。”
“是啊，沒聽過。”其他人跟著道。
許奶奶沒說話。
王富奶奶又道：“這念書有啥用啊，要我說，還不如像我家王富，早點尋摸著找個媳婦生孩子呢！”
“生孩子才是正經事，念書能幹什麼。”
“聽說去外麵念書可費錢了，這麼大個小子不去放羊，念什麼書啊。”
其他人一句接一句議論。
許野站起來正想往出走，許奶奶開口了。
“我家小野想念就念。”許奶奶道，“你們孫子想念還考不上，這本事也不是誰都有的。”
許野又坐迴去。
眾人沉默了一瞬。
王富奶奶又道：“哎，這本事我們也不想都要啊。”
“就是，這有什麼啊。”
“沒啥了不起。”
“沒本事就讓你們孫子老老實實放羊吧。”許奶奶道。
眾人又沉默，大約是覺得沒意思，紛紛道：“走了，迴家了，該幹活去了。”
然後一陣腳步聲，估計是散了。
許野看著洗衣盆裏的自己的倒影，心想，奶奶一直性格軟弱，但是保護他的時候，卻很強硬。
開學前一天傍晚，許野爬到山上。
依舊是夕陽西下，嫋嫋炊煙，隻是這一次身邊沒有了程玦。
許野在山頂上站了好一會，耳邊仿佛又想起程玦溫柔的聲音。
“每個人這輩子都不一樣，有的人活得很容易，但是大部分人活得都挺難。如果不湊巧，你活得很難，那也沒關係，你要記住，越難的人生，往往越精彩。”
許野擦了擦模糊的眼睛，向前一步，雙手攏在嘴邊，衝著山下大聲喊——
“程玦程玦，我是許野，我要去外麵讀書了！”
他的聲音遠遠的迴蕩在山間，驚起一片飛鳥。
許野仰頭看著掠過天際的鳥群，在心裏小聲說，如果你們能遇到程玦，可不可以幫我告訴他，告訴他，水雲灣的那個小孩很想他。
晚上吃了飯，許野正和奶奶坐在房簷底下說話，大良坐在一旁看畫冊。
小叔叔拿出一個塑料袋過來：“小野，嗯……昨天去鎮上，順手給你買了兩件衣服，明天就去縣城念書了，穿得不好了讓同學笑話。”
許野愣了一下，接過塑料袋。
許益有點局促地搓著手：“叔叔不會買，你看看喜不喜歡？”
許野把衣服拿出來捏在手裏，一件深藍色的短袖，一條黑色的褲子。
許野覺得心裏難受，他吸了下鼻子，抬頭看著小叔叔道：“挺好看的，明天念書就穿上。”
許益笑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哎，你覺得好看就行。”
許奶奶歎氣：“是該買件衣服，城裏人條件好，我們家比不了，也不知道小野去了會不會被人欺負。”
奶奶說完，又拿著手絹擦眼睛。
許野把衣服收起來，拍了拍奶奶的背：“沒事啊，奶奶，誰敢欺負我啊，我就是去念書的，好好念書就行了。”
許奶奶一直歎氣：“要是有人欺負你就跟奶奶說，奶奶去學校找他們去！”
“嗯嗯。”許野在一旁點頭。
許奶奶摸著許野的頭發，渾濁的眼睛帶著濕潤的笑意：“小野以後肯定有出息。”
許益也笑了：“小野以後就是讀書人，有文化的。”
許野把衣服抱在懷裏，靠著奶奶肩膀：“奶奶，我放假就迴來了。”
“嗯。”奶奶拍拍許野胳膊，“你想什麼時候迴來就什麼時候迴來。”
許益也道：“沒事，你不想念了就迴來，叔能養你。”
“養你。”大良在旁邊跟著說。
一家人笑起來。
許野把頭埋在奶奶肩膀上：“嗯。”
水雲灣再不好，也是他的家，家裏有奶奶，有小叔，有大良。
但是他不能一輩子都在水雲灣，他想念書，想到外麵去看看，更想去找程玦。
這條路不一定順利，但是一路走下去，總能走到他想到的地方，遇見他想遇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