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睡覺也戴著啊?”謝非湊過去。
“恩。”許野把墜子打開,月光很亮,透過那扇小窗戶照進來。
“你說,程玦現在還是這樣嗎?”謝非湊到許野旁邊一起看著照片,“我是說他現在跟照片上一樣嗎?”
許野抬手,指尖在有些泛舊的照片上劃過:“應該差不多,也許會更成熟點。”
畢竟他和程玦已經分開四年。
謝非抬眼朝許野看過去,發現對方正專注地看著手裏的照片,眼睛裏像是帶著光。
謝非樂了:“哎,你這眼神……”
“怎麼了?”許野偏頭看他。
謝非嘿嘿笑:“你剛才看照片那個眼神,我以為程玦是你心上人呢哈哈哈……”
許野愣了一下。
謝非抱著胳膊哆嗦:“我去,還是冷啊。”
許野迴神,道:“今天先這樣,明天找個熱水袋。”
這個地下室又陰又潮,他倆剛曬過的被子蓋到身上就跟澆了冰水一樣,冷到腳趾頭發木,快沒了知覺一樣。
可是沒辦法,高中三年的花費還沒有攢夠,隻能住在這裏刷盤子,每天有工資,還管飯,這已經是他能找到的,唯一的工作了。
“唉。”謝非歎氣,“咱倆也太可憐了。”
“還行吧。”許野道,“我覺得挺好的。”
“嗯?”謝非抬頭,“哪兒好?”
“出來挺好的。”許野在黑夜裏眨了眨眼睛,“現在是有點累,白天刷盤子,晚上住地下室,但是總比待在水雲灣強。”
要是他沒出來,就不可能知道什麼叫萬有引力定律,也不可能學會三角函數怎麼算,更不可能知道原來外麵的人是這麼看待水雲灣的。
他大概隻能一直放羊,待在水雲灣那個地方,永遠都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
謝非想了一會兒,點頭道:“也是,現在總比待在水雲灣強,要是咱倆沒出來,估計就跟王富一樣,孩子都要生了。”
前段時間他姥爺去鎮上給他往學校打電話,隨口說了一句,王富娶了個媳婦,孩子都懷上好幾個月了。
“嗯。”許野道,“要是現在讓你像王富那樣,你願意麼?”
“千萬別。”謝非往被子裏縮了縮,“我覺得現在挺好的。”
許野笑了,過了一會兒輕聲道:“有的人的確活得很容易,但是大部分人活得都挺難。如果不湊巧,你活得很難,那也沒關係,越難的人生,往往越精彩。”
所以,沒有人明白他能遇見程玦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情,他什麼都沒有做,隻是待在水雲灣而已,程玦就那麼突然地出現在他眼前。
如果不是程玦告訴他,要好好讀書去外麵看一看,他現在大概就是另外一個王富。
謝非翻身,睜大眼睛看著許野:“你這是從什麼書上看的,聽著這麼有文化。”
“程玦說的。”許野偏頭,眼神堅定沉靜,“謝非,現在才剛剛開始,我們以後的人生會很精彩。”
謝非有一瞬間的愣怔。
許野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幽深沉靜,像灼化一切又凝固的巖漿一樣堅定。
“嗯。”謝非抿著嘴,重重地點頭。
即使在很後來,他失去一切,隻剩下一地心灰的時候,也沒有忘記許野的這句話。
越難的人生,往往越精彩。
年前這半個多月,飯館實在太忙,人手不夠,許野和謝非除了刷盤子以外還得幫忙洗菜,打掃衛生,上菜。
下午吃了飯,好不容易有個空閑歇會兒,許野洗了把手,蹲在小飯館門口的臺階上打電話。
“唉,許野幹什麼呢?”飯館小妹趴在前臺,伸著脖子往門口瞅。
“打電話啊。”謝非咬著半個蘋果,無精打采地癱在椅子上。
沒辦法,胳膊疼,腰疼,腿疼,站著刷盤子刷的。
“我知道他打電話,我又不瞎。”飯館小妹翻了個白眼,“我是問,他怎麼天天打電話啊,一打還打好多個?”
“找人唄。”謝非咬了口蘋果,皺著眉往下咽,他現在覺得咽這口蘋果都累得慌。
“找誰啊?”飯館小妹好奇地湊過來。
“找誰?”謝非懶洋洋地,“告訴你你認識嗎?”
“說說唄。”
“說了你也不認識。”謝非把果核扔到垃圾桶裏,扶著腰站起來往門口走,“消停待著吧。”
許野聽到聲音迴頭看了一眼,見到是謝非,又繼續拿著手機撥號。
謝非和他並排蹲在飯館門口的臺階上。
對麵路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提著年貨的人三五成群,有說有笑地經過。
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氣,冬日的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大片陽光灑下來,照得人暖洋洋的。
謝非一直等到手機裏傳來“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才偏頭衝許野道:“還有幾個號沒打?”
許野瞇起眼睛看著前麵的虛空:“最後一個。”
“現在打?”謝非問。
“嗯。”許野說,“現在打。”
“我來?”謝非從兜裏拿出手機。
“不用。”許野按住他胳膊,“我自己就行。”
“成吧。”謝非又把手機揣迴去。
許野轉了下手機,把最後一個號碼撥了出去。
鈴聲響了兩聲。
謝非屏住唿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許野的側臉。
“喂,你好。”電話那頭是個很年輕的男人,但是信號會讓聲音失真,分辨不出是不是程玦的聲音。
許野手指用力,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請問,你是程玦嗎?”
他已經不會像第一次去鎮上打電話那樣緊張,也不會電話一接通就像小時候那樣不管不顧的喊“程玦”,但問完這句話,許野還是覺得一顆心像是被提到半空,周圍的一切都隔著一層薄膜,悶悶地聽不清。
“不好意思。”電話那頭道,“我不是,您可能打錯了。”
許野有點發愣。
“您好,可以聽到嗎?”那人沒聽到許野迴答。
許野低聲道:“不好意思,打錯了。”
謝非抓了抓腦袋,小聲道:“唉……不是程玦?”
“嗯。”許野掛了電話,低著頭,“不是他。”
“你別太難過了。”謝非抓了抓頭發,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要不然……”
“是有點難過。”許野捏著手機,“但是本來就沒抱多大希望,這都好幾年了,他換號什麼的都有可能。”
“對啊。”謝非點頭,“要不咱倆年後去一趟省城,先過去看看,試著找一下。”
“嗯。”許野想了想,“規劃一下,看看怎麼找。”
畢竟省城比縣城可大多了,茫茫人海裏找一個人沒那麼簡單,他還要上學,打工,最起碼時間就不太夠。
迴了地下室,兩個人縮在冰涼的被子裏,困到頭暈眼花都睡不著。
實在太冷。
睡不著就聊天,聊小時候的事,聊現在的事,聊以後,聊未來。
“許野,你說我這個假期沒去找我媽,她什麼反應?”謝非鼻子都是紅的,縮在被子裏哆嗦著問。
“應該會想你。”許野如實迴答。
“可能吧,怎麼說我也是她生的。”謝非歎氣,“其實她對我也挺好的,就是把我扔給我姥姥,不怎麼管。以前放假過去的時候,也會帶我出去玩,每次我要什麼她就給我買,連價格都不看。”
許野“嗯”了一聲。
謝非撇撇嘴:“就這樣吧,反正我現在不想去找她了。”
“那就不找。”許野看了謝非一眼,“你自己好好的就行了。”
謝非點點頭,又問:“許野,你為什麼要找程玦啊?”
他一直不太明白,許野到底為什麼這麼執著於去尋找程玦,就好像對方是很重要的人,必須一直找,直到找到為止。
許野沒有立刻迴答,他在黑暗裏看著從小窗戶透進來的那束光,想了一會兒才開口。
“因為程玦說……期待和我的再次相遇。”許野的聲音在陰冷潮濕的地下室裏,仿佛帶著灼熱的溫度,“所以我得找到他。”
“然後呢?”謝非追問,“找到以後呢?”
“然後……告訴他,我有好好長大。”
有好好長大,聽你的話,認真讀書,努力走到外麵的世界去看看。
而我也相信,你正在更廣闊的地方,等待和我的下一次相遇。
過年前兩天,許野和謝非終於迴了家,好幾個月沒見,家裏還是老樣子,沒什麼變化。
許野迴家帶了一堆東西迴來,給奶奶買的衣服,給小叔叔買的煙,給大良買的玩具和書本。
自從許野到縣城裏念書,許奶奶擔心得厲害,怕別人欺負他,怕吃不飽穿不暖,現在許野迴來了,拉著他噓寒問暖大半天。
小叔叔在一旁笑著道:“挺好,都挺好,小野長這麼高了,挺好。”
和奶奶說完話,許野出門轉了轉。
謝非正巧過來找他:“去哪兒啊?”
“上山轉轉。”許野道。
“我跟你一塊。”謝非嘖了一聲,“迴家這兩天快被我姥姥念叨死了,現在我腦殼疼。”
許野笑了一下:“都一樣。”
村子裏沒太多過年的氣氛,也就是每家大門上掛個燈籠,貼幅對聯。
倆人溜溜達達走到以前放羊總去的那棵樹底下。
謝非靠在石頭上,仰頭看著白雲藍天,突然道:“野哥,你有沒有覺得,現在迴水雲灣,感覺有點不一樣?”
許野閉著眼睛靠在石頭上:“是不一樣。”
謝非點點頭:“但是又說不上來哪兒不一樣,就……有點不太適應,但是又覺得有一點想這裏。”
“因為我們現在知道了在外麵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再迴到水雲灣,就感覺有差別了。”許野睜開眼,“但是從小長大的地方,這麼長時間沒迴來,肯定會想。”
這種感覺很難形容。
但是許野明白謝非的意思。
在去外麵念書之前,甚至在遇到程玦之前,水雲灣就是他所知道,他所認識的全部的世界。
那時候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呢?
逃課,放羊,爬樹,摘棗。
很單一,很狹小的生活。
這就是他從小生活的地方,這些就是他從小做的事情,其實沒什麼不好,至少可以在熟悉的地方自由自在,也可以待在奶奶,小叔和大良身邊。
可要是一輩子都這樣下去,好像又沒什麼好。
現在他出去過,見到了更大的世界,認識了更多的人,也知道了更多的事,明白了並不是每個老師都像趙越一樣,明白了不是每個城裏人都像程玦一樣,明白了僅僅因為你是水雲灣的人,就足矣成為別人厭惡,敵對你的原因。
所以,水雲灣不是一點也不好,外麵的世界也不是一點都不壞。
可他還是選擇繼續往前走,走得更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