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野要去坐早車,起得很早,程玦醒來的時候隻看到床頭櫃上放著一張紙條。
“電飯煲裏有白粥,記得吃。新年快樂,等我迴來。”
程玦洗漱完吃了早飯,把衣服洗完,開始打掃房間。
楊鐸給他打了個電話,讓他過去一起過年。
“不去了。”程玦正在拖地,手機開著免提,“好不容易放假,你和家裏好好過年。”
“這有什麼關係啊?”楊鐸在電話那邊喊,“你來和我一塊,我媽還說餃子包多了,讓我叫你過去幫她吃呢。”
程玦笑了笑:“幫我問阿姨過年好,我就不去了。”
楊鐸又和他磨蹭了好長時間,最後程玦也沒答應。
“那年後聚!”楊鐸說,“年後你得來,要不然我下次迴來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了。”
“行。”程玦這迴答應了,“年後去。”
打掃完房間,程玦坐在窗明幾淨的客廳裏,聽著外麵偶爾響起的炮竹聲,才發現竟然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做。
他突然想起以前,很久以前。
那會媽媽還在,雖然是寄人籬下,但是過年總是開心的。
那時候總是要先跟朋友們在籃球場上瘋玩一天,然後找個大排檔去吃燒烤,一群人吵吵鬧鬧到大半夜才散,迴家倒頭就睡,第二天被媽媽拉起來換好新衣服,坐在一群大人裏麵陪著說話,表麵上微笑禮貌,其實困得都要睜不開眼。
這時候繼父的兒子就會刺他兩句,他不忍心駁了繼父麵子,一向懶得計較,但是繼父的女兒就會和他哥哥吵起來,說他多管閑事,繼父的兒子又會反過來說她胳膊肘向外拐。
這些話他都聽膩了,心裏沒有一點感覺,可是媽媽不行,每次聽了都難過。
他不想讓他媽連個年都過不好,就隻能拉著她出去玩,也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賣年貨的小巷子倒是挺熱鬧。
燈籠,春聯,窗花,各種小動物掛飾,吉祥畫,擺滿了一整條街,火紅火紅的,十分好看。
他記得那時候,他媽站在一個賣掛飾的小攤前,拿起一對鑰匙扣,迴頭問他好不好看。
他點了頭,迴答:“好看。”
他媽媽就笑了,站在大片的火紅裏,揉了揉他的頭發,說,小玦好乖。
他後來再也沒去過那條巷子,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
程玦點了根煙,半睜著眼睛看著安靜燃燒的煙頭,就這麼坐在沙發上,不知道過了多久。
在裏頭的時候,時間仿佛多到怎麼過都過不完,他已經習慣了漫無目的,任憑時間流逝。
茶幾上的手機響起鈴聲,一陣接著一陣,嗡嗡地震動聲在安靜的房間裏格外明顯。
但是程玦一直沒有接,也沒有動,直到手機終於停止震動,一條短信“叮”地進來。
“哥,你就不能接我電話嗎?”
程玦把手機反過來扣在茶幾上,繼續靠著沙發抽煙。
短信聲接二連三地響,直到最後終於安靜下來。
程玦這才拿起手機,連看都沒看就把短信全刪了。
客廳裏鍾表滴滴答答地響,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太陽都西沉,程玦才拿起手機,給小林打了個電話。
過了這麼多年,水雲灣終於有了點變化,村裏有了手機信號,還修了條水泥路,一直從村外修到村子裏,據說是政府的扶貧項目。
小叔家的小孩叫許樂,很喜歡粘人,見到許野就要讓他抱。
許野給她買了洋娃娃,小姑娘一手抱著洋娃娃,一手還不忘去拉許野。
小叔和小嬸看得直笑。
“看這粘人的。”許奶奶揉了揉模糊的眼,也跟著笑。
許野抱著許樂,握著小姑娘的手輕輕晃了晃:“小叔,我爸呢?”
他不經常迴來,好不容易過年迴來一趟,連許剛的麵都沒見著。
“大概出去到誰們家打牌了吧。”小叔叔半天才說。
“不管他。”許奶奶把手裏的針線活放下,“我們先吃飯,不等他。”
“媽,今天過年,哪兒能不等啊。”小嬸嬸把許奶奶縫到一半的衣服拿走,“您眼睛不好,別弄這些,等我縫就行了。”
“我這閑著也沒事幹。”許奶奶又道,“小野啊,餓不餓?”
“還可以。”許野看著奶奶已經全白了的頭發,“奶奶,我買了你喜歡吃的點心,一會兒您吃點。”
“小野懂事。”許奶奶抓著許野的手,“在外麵累不累,有沒有人欺負我們小野和大良啊?”
“不累,奶奶。”許野笑笑,“也沒人欺負我們,大良現在在飯館幹的挺不錯,過年老板還給他發紅包了,是吧,大良?”
大良費勁地從棉服兜裏拽出來一個信封遞過來:“給。”
“哎喲,我們大良這麼厲害了啊?”許奶奶笑起來。
小叔和小嬸也笑,小嬸把信封又給大良裝到兜裏:“咱們大良都能掙錢了,以後有大出息的。”
大良用手捂著衣兜,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麼,又低頭去看畫冊,不理人了。
晚上包餃子,包好了正要下鍋,許益才把許剛找迴家。
“爸。”許野叫了他一聲。
許剛“哼”了一聲。
一家人坐在飯桌前吃餃子。
許剛突然拿筷子敲了敲桌子:“王富跟你差不多大,人家兒子都滿地跑了。”
許奶奶放下碗筷。
“我在念書。”許野往許奶奶碗裏夾了青菜,“奶奶,你吃飯。”
“還念書,念了多少年了,有完沒完。”許剛皺眉,一臉不高興,“我聽說村北楊家的姑娘比你小四歲,趁著這次迴來,我領你去看看,合適就定下來。”
許野沒說話。
許剛瞪他:“聽到沒,老子問你話呢!”
“定下來做什麼?”許野總算看了許剛一眼,“跟你一樣,靠著家裏養,吃飯還得滿大街地找?”
許剛“啪”地一聲把筷子拍到桌子上:“你再說一遍!”
許益勸道:“大哥,小野好不容易迴來,別生氣。”
“再說一遍又怎麼了?”許野把碗筷放下,“我說的不對嗎?”
“你他媽敢跟你老子這麼說話?!”許剛抬手就要往許野臉上打。
“大哥!”許益站起來要去拉。
許野抬手揮開許剛胳膊,沒什麼表情地看著他:“等你什麼時候不靠著小叔和我,你再來管我吧。”
“你敢打我?你敢打你老子?”許剛揚手又要打過去,許奶奶手指顫巍巍地指著許剛,“不孝子啊。”
許剛臉色陰冷地瞪著許野,最後飯也不吃了,甩手走人。
奶奶歎了口氣。
許野笑了笑:“奶奶,吃完飯我陪你上香。”
奶奶又擦擦眼:“哎,好。”
這麼多年,每次迴家都一樣,許剛不是在外麵賭錢,就是不知道在哪裏喝酒,許野迴來基本都見不到人,好不容易坐在一起吃個飯,許剛都要發個瘋。
他在外麵這些年,許剛沒有給他打過一個電話,沒有問過他一句累不累,辛苦不辛苦,有沒有人欺負你,從來都沒有。
他就隻知道怎麼從家裏拿到錢去喝酒,甚至連許野的學費他都要偷。
其實許野早就習慣了。
就像他和謝非說過的,許剛的確是他爸爸,可也就是爸爸而已了。
許剛活不下去的時候,他會養著他,許剛老了生病了,他會帶他去醫院,但是也就是僅此而已了。
他不可能聽從許剛有關他的任何要求,小時候不可能,現在就更不可能了。
許剛對他說的話,做的事,也早就不會對他造成任何負擔和影響了。
吃完飯,許奶奶在屋裏休息,許野拿了個信封出來遞給許益:“小叔,這些錢你拿著。”
小叔嚇了一跳:“小野,你拿這麼多錢幹什麼?”
“不多。”許野拉過小叔的手,把信封塞到小叔手裏,“我不經常迴來,照顧不到奶奶,這些你們留著。”
小嬸正在洗碗,看到了也嚇一跳:“那也用不了這麼多啊,你奶奶才能花多少錢?”
“小嬸,你們拿著就行。”許野笑笑,“又不光奶奶,還有你和小叔,現在還有許樂,多給小姑娘買點衣服和玩具。”
“你在外頭掙錢多不容易。”小叔不肯要,推迴給許野,“外麵花銷大,你自己留著啊。”
小嬸擦擦手:“是啊,外麵一粒米都要花錢買,你自己得留著用啊。”
“我有呢。”許野硬是把錢塞給許益,“小叔,沒事的,你拿著,我心裏有數。”
許益推脫不過,最後隻得拿著。
“小叔,你以後不用那麼辛苦了。”許野笑著道,“我長大了,能依靠我了。”
“哎。”許益擦擦眼睛,拍了拍許野肩膀,“小野懂事。”
許野不會把這些錢給許剛,不光是因為許剛會把這些錢全都敗光,還因為自從他記事以來,許剛沒有為這個家受過一分苦,賺過一分錢,家裏全靠小叔一個人支撐。
他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自己去縣城讀書的前一晚,許益局促地遞給他一個裝著衣服的袋子,搓著手說:“叔叔不會買,你看看喜不喜歡?”
他那麼尷尬又不好意思地看著許野,像是害怕許野看不上他手裏的東西一樣。
怎麼會不喜歡,許野想,這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