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融融,校服外麵不用再加棉襖,春遊的日子也到了。
按說這種集體活動也可以晚點搞,但雁嶺這地方特奇怪,春秋極短夏冬巨長,有時候昨天還厚外套今天就能牛仔衣了,所以這幾天好光景得抓緊。
周五那天全班由老江帶隊,清早集合坐車到市郊的靈山。莊紹跟孟野一起出門,上大巴後卻一個在前排一個坐後麵,搞得路小川一頭霧水:“你倆又鬧哪出?”
薑玥小聲:“離了。”
“沒你們什麼事。”孟野繃著那張王八蛋的臉。
“嘁。”路小川扭頭,隻見莊紹塞著耳機在最後一排,神情像是剛從冷庫裏拿出來的。
喔,吵架了。
為什麼呢?說出來都好笑。昨晚莊紹去師太家做卷子,校門口分開前再三囑咐孟野給移動電源充電,孟野倒好,迴去就忘得一幹二淨。不僅如此,早上出發(fā)他手機才兩格電,眼看連半天都堅持不到,他還非要玩莊紹的,你說氣人不氣人。
“小氣巴拉的。”孟野低罵,“王八蛋,充電寶還是我的呢,老子想充才充。”
路小川說得啦得啦,你在這兒罵他又聽不見,有種你上最後一排罵去。孟野說老子不去!老子才不想坐他旁邊,別想套路老子。路小川翻翻眼,問他這個隊長知不知道體育隊要來新人的事。
春節(jié)後高原就去國家隊試訓了,大家一致推選孟野繼任隊長的位子。他說不知道,沒聽說,路小川說老楊在準備隊服了,好像是練短跑的。孟野喔了聲,懶得多想。
靈山作為雁嶺第一峰,風景方麵還是無可挑剔的。山分南坡和北坡,南坡緩,北坡陡,一般人都會選擇從南坡上,不過這樣就會錯過這裏最重要的一景。
北坡有個清潭,水不算淺,麵積也不算小,據說是以前的瀑布形成的,還有人從裏麵釣出過金燦燦的大魚。
對於這些都市傳奇孟野特別感興趣,來之前就說過想去那兒摸螺螄,但莊紹沒同意。莊紹的性格四平八穩(wěn),當然是跟老師一起從南坡慢慢爬,想吃螺螄也可以去夜市買,所以不允許孟野冒險。
下車以後莊紹拿手機拍照,孟野蹭到旁邊挑刺:“你這取景也不行啊,一點兒結構層次都沒有,還是讓我拍吧!”莊紹沒理他,他越發(fā)囂張跋扈,就差爬前者肩膀上撒尿。
畢竟都快成年了,紀律管得也沒那麼死,到半山腰就宣布自由活動。老江說12點半在山頂集合,爬不動的爬到差不多三分之二的地方,那兒有個涼亭,在那兒等下山也行,大家互相照應,有手機的在群裏替周圍人報位置。
這倒不算老江心大。班上同學從小在雁嶺長大,大多數(shù)都已經來過不止一次,就剩下莊紹等小部分人感覺新鮮。
孟野爬得飛快,從後麵看跟頭花豹一樣,樹叢間深色皮膚竄來竄去。近來他頭發(fā)剪短了,臉和胳膊又曬黑了,看起來愈發(fā)精神。
爬到涼亭他停下歇腳,等半天也沒見莊紹的人影。
“我家那王八蛋呢?”他抓著薑玥問。
薑玥說:“不知道啊,他半路上到處拍照,落在隊伍後麵了。”
果然是屬烏龜?shù)模懒耍?br />
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見到人,孟野隻好繼續(xù)上山。到山頂?shù)葋淼热ミ沒看到莊紹,孟野有點兒急了。不會是崴腳了、走不動了、碰上野獸了吧。
“我迎他去,”他把包扔給路小川,“老江來了你跟他說,我跟莊紹在涼亭等你們。”
路小川說行。
孟野一路往下跑,想如果莊紹上山那他們肯定能遇上,結果都跑到隊伍最末尾了還是沒見著人。他問落在最後麵的一個男生:“看見莊紹沒?”
對方往北邊指去。
孟野心驚。操,莊紹這個逼不會聽了自己的話,跑北坡那個潭去了吧,那他媽多遠啊!他也顧不上細問,調轉方向繼續(xù)找人。
“莊紹?”他沿途大喊,“莊紹!聽見就吱聲!”
莊紹壓根兒聽不見孟野喊自己,因為他這時都到山頂了,剛才鑽了下林子倆人就錯過了。到頂上路小川說:“你沒跟孟野遇上啊?他找你去了。”
莊紹皺著眉往山下看了眼,打孟野電話沒打通,估計是沒電了。除開在涼亭的十幾個,全班所有人到齊,已經快1點了,孟野還是沒影兒。
這迴換老江急了,嚷嚷:“這傻逼孩子淨會給人找事!薑玥你領著大家下山,我去找人。”莊紹想也不想直接跟上,路小川跟薑玥也跟上,老江罵:“你們來添什麼亂?”仨人就是不走。
行吧,那就一起帶上,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
莊紹分析孟野可能去北坡了,他玩心重,膽子又大,沒準兒是以找自己的借口去了靜潭。老江說那還等什麼?趕緊走吧!說完就崴了腳……
“薑玥你們照顧江老師,我一個人先往前找。”
山裏的風比鎮(zhèn)上涼,太陽從疏密的樹葉間篩下來,晃著莊紹嚴肅如小大人一般的臉。他卷起褲腿脫掉外套係腰上,一路把速度提到最快,但他路線不熟,隻能憑手機導航摸索前進。
“孟野?”
“孟野——”
頭頂鳥兒輕梟而過,間或帶走他的喊聲。
地圖上顯示快到了的時候,忽然聽見遠遠的撲通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落水。接著就有人迴應他:“莊紹——”
是孟野!
莊紹精神大振,迅速繞過前麵幾棵樹,眼前豁然開朗!
好大的一麵潭。
潭麵跟玻璃一樣,水又巨清澈,可惜莊紹沒空欣賞,因為孟野他媽的掉!水!裏!了!
“孟野!”
一看他就是隻旱鴨子,跟水裏拚命地撲騰嗆水,周圍水鳥被他驚得亂飛,而且越折騰越往下沉。
眼看他就要窒息,莊紹連衣服都顧不上脫,更顧不上水有多深,徑直一個猛子紮進去——
操,真冷。
潭水帶著初春的寒意,校服瞬間濕透,皮膚收緊毛孔收縮,頭腦也亂了思緒,隻剩下救人心切。幸好莊紹會水,而且遊得還不錯。他簡直想給外公磕幾個響頭,感謝對方曾帶自己到水庫遊野泳,鍛煉野外生存能力。
“莊、莊紹……”
“別亂動!”
孟野像嚇壞了,喊聲變得有氣無力,不是單純的驚慌。莊紹遊到身邊一把摟住他!他睜不開眼,渾身濕淋淋地半浮在水麵,嘴唇發(fā)紫臉色發(fā)青,感覺到莊紹靠近的那刻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死死將人抱住。
他抱得好緊,全身邊抖邊往莊紹懷裏紮,胸口還在鼓風一樣喘息,但莊紹簡直懷疑他下一秒就要斷氣。
“莊紹,”孟野聲線發(fā)顫,“救老子……”
那瞬間莊紹的心幾乎被搗爛了,反應了一秒才反抱住他,把他全身摟懷裏箍著,反複說別怕別怕,有我在呢。
慌亂中莊紹都能感覺到,孟野這絕不是正常的溺水反應。
懷裏那兩隻手還在抽搐,孟野臉上青筋四起,無序的心跳貼著他胸膛傳來。莊紹拖著人往岸上,一邊奮力遊一邊在心裏邊痛罵自己:你沒事跟他吵什麼架?要是不跟他分開,今天能有這事?
上岸後將人放自己腿上躺著,他仍然緊閉雙眼抱著雙臂發(fā)抖。莊紹垂頭看著,心亂如麻,隻能更用力地摟緊他:“沒事了,沒事了。”
孟野喉結滑動,轉身將臉捂住。莊紹俯低身趴到他背上,一手摟著他勁瘦的腰,一手撫揉他的後頸,說:“哭出來就好了,我知道,我明白。”
莊紹明白他為什麼害怕,明白他為什麼難受,他對水的恐懼,乃至他的心結。不需要誰來告訴,莊紹就是懂他,他們之間是最有默契的。
江老師他們也許就快來了,也許下一秒就到,但莊紹管不了那麼多。現(xiàn)在就算世界毀滅他也得抱著孟野,拿自己的體溫暖著他,拿自己的心疼和喜歡裹著他,保護他,讓他再也不感到害怕。
但孟野究竟有沒有哭,莊紹不知道。因為他沒發(fā)出聲音,全身上下又都是濕的,無從辨別哪滴是眼淚。手拿開後莊紹發(fā)現(xiàn)他把下嘴唇都咬破了,唇上裂著很深一道血口子,手指上也有血。
江老師跟薑玥的唿喊傳來,莊紹應了一聲,低頭迅速脫下校服,拿自己貼身的幹淨衣服給他擦臉。
孟野背過身說:“沒事。”聲音啞得根本聽不清。莊紹卻還是趕在其他人到來前把他的臉擦幹淨了,然後把他扶起來:“能走嗎?”
孟野搖了搖頭。他現(xiàn)在一步都邁不動,沒受傷但是腿沒力氣,手腳全是麻的。剛才有幾秒鍾他以為自己會跟那倒黴的爹一樣,將這條命交代在水裏。
莊紹蹲下檢查他全身,確定沒傷口才鬆了口氣,等薑玥他們趕到後堅持把他背起來,不讓其他人碰他。
孟野起初不願意,但莊紹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老江以為莊紹是自責,畢竟孟野是去找他才出的事,先是歎息,歎完一巴掌狠狠拍在徒弟背上:“沒事就好,臭小子,老子被你嚇短命了!就讓莊紹背你吧,我跟路小川可背不動。”
“就是,”路小川幫腔,“你別強了,沒看見莊紹都快發(fā)火了嗎?”
孟野於是低聲說謝謝。
下山路難行,山坡滑陡。路小川一直在後麵扶著,薑玥跟老江在前麵帶路,走到平地時莊紹已經渾身是汗,小腿肚也發(fā)抖。但他無論如何都不肯放下孟野,孟野也沒說要下來。
一行人在路邊等車。路小川跑去看山腳的小賣部有沒有熱飲,老江打電話報平安,薑玥去給他們找衛(wèi)生紙擦水。
莊紹背著孟野,兩手抬著他的腿彎,沉默不講話。
孟野趴他身上,額頭滾燙。
“對不起啊。”說話還帶鼻音。
莊紹問:“對不起什麼?”
孟野低聲:“我可能把手機弄壞了。它剛才掉水裏,我去撿,撿迴來了但不知道能不能修好。”
他用還麻著的手從褲兜裏掏出濕淋淋的手機。
莊紹大聲吼:“你是不是傻逼?”
孟野悶不吭聲。
莊紹又心疼得無以複加:“再這樣我以後不管你。手機才幾個錢?你他媽不會水你自己不知道?還敢往水裏鑽!”
孟野難堪地笑了:“我拿樹枝去夠,本來快夠著的,突然聽見你喊我,我一緊張,不小心掉水裏了。”
莊紹粗重地吸氣,差點兒沒讓他氣暈:“有他媽什麼好緊張的?!”
“我怕你說我。”孟野頓了下,忽然有點哽咽,“說我不珍惜你送的東西。”
莊紹被他這一句話給堵迴去,心裏又是感動又是難受,半晌沒言語,隔好久才說:“別犯傻,行不行?手機丟了我就再送你,往後幾十年我送你無數(shù)件東西,你想怎麼丟就怎麼丟,但別害我玩兒命,行麼?”
哪怕把我這一顆心扔地上,拿腳踩,當球踢,我也不說半個字,就求你別再這麼嚇我,別拿咱倆的命開玩笑。
唿吸伴著微風拂耳,莊紹怒氣消不下去,又兼著後怕,不開口也喘。
“放我下來?”
“放你大爺!”
孟野臉轉了個向,輕輕罵了聲傻逼。
莊紹把他身體托了托,氣喘勻:“今晚逃課,帶你下館子去。”
孟野說要吃魚。
莊紹說好險魚他媽沒吃了你!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