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好像都是一瞬間變老的。
我在二十三歲原地停滯六年,忽然經過這一次,一夜變到了二十九歲。
歲月並非沒有在我身上留下痕跡,它一直悄無聲息地沉澱積累,到這一刻終於將那些往日的塵埃毫無保留地全部砸給我。
我不再年輕了。
第二天上午收到聞路明的消息,問我有沒有好一點。
經過一整夜崩潰後的平靜,看到他的名字,我已經喪失任何開心或難過,木然打字說:“沒事了。謝謝你。”
對話框上方的“對方正在輸入”明明滅滅幾次,最終沒有再發消息過來。我放下手機,把自己蒙進被子裏,陷入混沌的睡眠。
我好累。
叫醒我的是秦北的電話。
差點忘了明天有一場重要的招標,今天下午本該去公司開會。秦北問我在哪,我隨口扯謊說:“感冒了,在家睡覺。”
“又感冒?你怎麼迴事兒?”
“最近降溫,有點著涼。”
我鼻音很重,他似乎不太放心,問:“那你還能來公司嗎?不行去醫院看看吧。”
我從床上坐起來,清醒了幾秒,說:“沒事兒,等等我馬上到。”
“那成吧……”秦北又想到什麼,問:“哎,我送你的禮物還喜歡嗎?”
想到昨天收到的那把跑車鑰匙,我淺淺地笑了笑:“喜歡。謝謝。”
“喜歡就好,哄你開心比登天都難。”秦北說,“那我掛了,你早點過來。”
“嗯,知道了。”
放下手機我下床去照鏡子,發現自己眼睛和鼻子還是紅的,臉倒是缺氧一樣的白,整個人看起來一副病容。
我苦中作樂地想,應該趁現在去找聞路明,說不定能博得一些同情。
隨後我又搖了搖頭,對鏡子裏的自己說:“小孩兒才裝可憐,多大的人了,不害臊。”
因為撒謊生病,戴眼鏡和口罩也沒有人懷疑。倒是今天戴的茶色太陽鏡,還被前臺妹妹誇了好看。
“言總越來越年輕了。”前臺說。
我無奈笑笑:“都快三十了。”
前臺笑得很甜,嘴也甜:“沒看出來,以為您剛大學畢業呢。”
上樓開完會,簽了幾個文件,時間還早,秦北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不了,沒胃口。”我說。
“昨天談得怎麼樣?”他碰碰我肩膀問,“知道你忙正事兒,兄弟們都沒敢打擾你。”
我露出一個苦笑,說:“不怎麼樣。聞老師不太想理我。”
秦北歎了口氣:“慢慢來吧,我追我女朋友也追了小半年。”
“你們一個有情一個有意,互相拉扯叫情趣。”我說,“我不一樣,我在沙漠追一場雪。”
——可能還沒追到,我就已經枯死了。
這下秦北也沒話說了,半晌拍了拍我的背,歎氣道:“早知道那天不讓你去接小南了。都是命。”
命……我搖了搖頭:“有句話說,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但我要是非要強求呢?”
秦北噎了一下,隨即開玩笑說:“這還不好辦,哥幾個現在就把人給你綁了。”
我看他一眼,沒忍住一聲輕笑:“法治社會,別鬧。”
見我笑秦北放下心來,摸了一把我的頭發說:“開心點,多笑笑。你是言喬,言喬怎麼可能受情傷?”
我也希望自己像他說得那麼灑脫,但事實上,我還是無法抵擋失落和頹喪,在萬物生機勃勃的春天,變得日漸嗜睡和沉默。
每天晚上迴家前我都會到聞路明家樓下,坐在車裏看著那扇熟悉的窗戶發一小會兒呆,然後上樓把自己帶來的花放在門口,再獨自離去。
我在每一天的卡片上都認真地寫下想念,放在親手挑選出來的最新鮮的粉色洋桔梗花束中。
——“今天出門看到路旁的櫻花開了。我很想你。”
——“看了一部電影,裏麵有句臺詞說‘隻有未遂的愛才會浪漫。’如果是這樣,那我不要浪漫,我想要和你圓滿。”
——“上學時總是不好好聽課,原來尼采早就說過,‘我要單獨而絕對地擁有你,不光要單獨的愛,而且要單獨的被愛,愛是一種偉大的自私。’現在我也變得很自私。我想要擁有你。”
……
想念說了很多遍,能不能得到迴音仿佛已經不重要了。我不知道他沉默地愛了我多久,但如果需要我付出同樣的時間,我想我也願意。
但我仍舊不敢敲他的門,生日那一天給我留下太多難過的迴憶,在重新撫平傷痕之前,我沒有勇氣再和他見麵。
天不遂人意,這天我正準備像往常一樣放下花離開,門忽然從裏麵打開,我猝不及防撞上穿著睡衣的聞路明,彎腰的姿勢凝固在原地,手裏的花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言喬。”他聲音平靜,仿佛早有預料。
我抱著花緩緩站起來,向後退了一步,低著頭說:“聞教授。”
聞路明沒說什麼,淡淡看了我一眼,目光下移到我懷中的花上,抬手抽走了裏麵的卡片。
我唿吸一滯,緊張而羞恥地看著他揭開卡片,目光中浮現一抹複雜。
萬幸的是今天我沒有抄寫肉麻的情話,隻寫了很短的一句:“下雨了,我很想你。”
“為什麼不敲門?”聞路明問。
“我怕你不想見我……”我囁嚅著說,“對不起。”
“喵嗚——”一隻毛茸茸的白色身影出現在聞路明身後,探出頭來衝我喵了一聲。
我眼睛一亮:“貝兒。”
貝兒邁著貓步從聞路明腿邊繞出來,我放下花,蹲下來張開雙手接住它,抱起來摸了摸它的腦袋。
“你又胖了。”我低頭用鼻尖蹭了蹭它的鼻子,“想不想我?”
貝兒又喵了一聲,親昵地伸出舌頭舔我的下巴。
聞路明看著我們,麵上不露聲色,說:“進來吧。”說完順手撿起了地上的花。
我抱著貝兒進去,後知後覺地感到局促不安,想起上次在這裏發生的事,心裏湧起一陣淡淡的酸澀。直到看見聞路明從鞋架底層拿出我的拖鞋,我愣了愣神,小聲問:“你沒有扔掉嗎……”
“忘記了。”他淡淡地說。
“哦……”我換上拖鞋,進去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上。貝兒始終很乖,窩在我懷裏一動不動。
聞路明熱了一杯牛奶給我,問:“外麵冷嗎?”
我捧起牛奶杯,說:“不是很冷。”
春天的第一場雨來勢洶洶,我穿得單薄,坐在車裏還好,一出來凍得打顫,但我不想讓他擔心,也不想他以為我裝可憐。
“喝完早點迴去吧,雨天路滑,太晚了不安全。”聞路明的語氣依舊平淡。
我捏了捏杯子,說:“哦。”
現在的我完全不敢違拗聞路明,也不敢提任何過分的要求,我盡量讓自己變得成熟懂事,而不是像從前那樣一味地任性胡鬧。
“也不要每天都送花了。”他說。
我抬眼看向他,微微一怔,沒藏好自己的委屈:“……知道了。”
然而他接著說:“洋桔梗能開三四天,家裏沒處放。”
我的大腦變得很遲鈍,半天才反應過來什麼,說:“那我隔兩天送一次可以嗎,或者今天送到家裏,明天送到學校……”
說著說著我漸漸低下頭,感覺自己有些過於厚顏無恥。
他會不會煩我,會不會覺得我像一塊甩不開的狗皮膏藥?
窗外忽然閃過白光,一道春雷劃破夜空,轟隆一聲,嚇得貝兒騰地跳了起來。我趕忙放下杯子安撫它,摸著它的脊背說:“下雨而已,別怕,沒事的”。
貝兒漸漸平靜下來,縮迴我懷裏拱了拱我的手。
我看向窗外,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上次追尾也是這樣的雨夜,我感到後怕,不禁攥緊了手心。
“你……”聞路明張了張口。
我迴過神來,沒有讓他為難,主動說:“沒關係,我叫司機來接。”
他點點頭,“嗯。”
等待司機的二十分鍾裏,我和聞路明相對無言,像一對熱情耗盡的離異夫妻,連客套寒暄都提不起興致。
我不知道他是為什麼,但我隻是因為低落和沮喪,害怕自己一張口說話就暴露內心的情緒。
臨走前貝兒依依不舍地跟著我,它沒辦法像小狗那樣咬我的衣服,隻能用爪子撲我的褲腳,邊撲邊發出著急的喵喵聲,好像知道我走了就不會再迴來一樣。
聞路明把它抱起來,說:“乖一點。”
我看著一人一貓,一時不知道更舍不得誰,踟躕很久,問:“我還可以來看貝兒嗎?”
聞路明沒有拒絕,似乎是默許了。
“讓司機開車小心。”他說。
我嗯了一聲,努力擠出一個微笑,“那我走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