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觀的生活安逸清閑,一連幾天,我早起和張道長打坐冥想,上午和小韓師父去後山挖野菜采蘑菇,下午大部分時間在房間裏看書,唯一一次下山是和師徒倆一起去市區采購生活用品和食物。
期間胃疼過幾次,也有一次嘔吐出血,但還好不算特別難挨。
張道長不知道是看出來還是算出來了我的病,天天叫廚房給我開小灶煮養胃粥,我開玩笑說自己是來修行的,怎麼搞得像度假一樣。
“我們道家修今生不修來世,你塵緣未了,還沒到放棄生命的時候。”張道長說。
“你上次說我要元氣大傷,現在又說我塵緣未了,照你的意思,我的苦日子沒完沒了了。”熟識之後我愈發口無遮攔。
張道長捋了捋胡子,“元氣大傷不是壞事,否極泰來,你的運數還在後麵。”
我隻當他安慰我,笑著輕嗤一聲,“我還能有什麼運數。”
某天中午秦北上山給我送換季的衣服,一見麵就皺起眉頭,問:“你是不是又瘦了?”
“有嗎?”我摸摸自己的臉,“可能最近胃口不太好。”
秦北欲言又止地歎了口氣,說:“這幾天要降溫,還有暴雨,給你帶了幾件厚衣服。”
說完又從口袋裏掏了個信封出來,“程小姐寄給你的信,我也順便幫你帶來了。”
我接過,說:“謝了。”
程妤給我寄了一張和男友在英國某小城拍的照片,信裏說他們已經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很感謝我在當初兩人都準備要放棄的時候推了他們一把。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永遠無法知道他對我的克製和隱瞞都是因為愛。原來愛到痛處,人是會逼自己放棄的。”她在信裏說。
好像每個人都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
同是曾經被困的囚鳥,我真心為程妤能夠獲得自由和真愛而感到高興。
“你甘心嗎言喬?”秦北忽然問。
“嗯?”我迴過神來,笑了笑說:“我有什麼不甘心的?”
不是逞強也不是自嘲,是我真的覺得,一切已經塵埃落定,沒有必要再掙紮了。
我接受了聞路明已經和別人結婚的事實,也明白了說出口的愛不一定能得到迴音。
這世上遍地都是求而不得的人,有些人究其一生都是竹籃打水,而我有幸被愛過,已經勝過他們太多。
隻是我唯一遺憾的是對愛的感知來得太晚,我以為我開始愛上聞路明的時候,原來已經愛他很深很久。
秦北離開後,我坐在後院的槐花樹下發呆,忽然想求一支簽。
“你不是最不信這些東西嗎?”張道長笑問,“看香客求簽,總笑人家求人不如求己。”
我噎了一下,無奈道:“好奇不可以嗎?”
“自然可以。”張道長領我到香堂,先讓我上了三柱香,然後把簽筒給我,說:“請。”
我閉上眼睛拋除雜念,想著自己和聞路明,搖出一支簽來。張道長拾起,輕嘖一聲,“古人桃花送藥。”
“什麼意思?”我問。
“簽詞曰,一枝好花,風雨未到,隻待晴朗敞亮噴鼻可味,逆水過渡。”張道長摸著胡子搖了搖頭,“連神仙都叫你有病看病,若有疾,延醫可愈。”
我心想這老道會不會是看我不懂蒙我,半信半疑地問:“神仙還說什麼?”
他看著手裏的簽皺起眉頭,說:“至於姻緣,機緣未到,還需等候。等到厄消禍往,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還是叫我好好看病。”我哼了一聲,“你是醫院派來的托吧?”
候在旁邊的小韓道士撲哧笑出了聲。
張道長佯裝生氣道:“我說你又不信,以後莫要再問我。”
我趕忙從善如流地道歉:“我知錯了。”
正說著來了別的香客,我讓出位置和小韓師父站在一起,饒有興趣地看香客上香求簽。這幾天我起居都在後院,很少來前堂,偶爾看看倒也覺得新奇。
“言喬?”
正當我聚精會神看張道長解簽的時候,忽然一道熟悉的聲音傳進耳朵。還沒來得及思考,身體已經作出反應,轉頭看了過去。
——聞路明和夏奕並肩走來,停在古舊的香堂外,搖晃的樹影落在他們身上,像夏日午後一幅靜謐的畫。
兩人穿著款式相似的白襯衫和米色風衣,從青磚路上走來的第一眼,我腦海中竟然出現般配兩個字。
是很般配。
我心裏泛起淡淡漣漪,平靜地露出微笑,說:“聞教授。”
聞路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
我在山上穿得隨意,白色長袖t恤和棉質的灰色長褲,頭發很久沒剪,隨手紮在腦後,用秦北的話說整個人薄得像張沒有生氣的紙,自然不會比聞路明旁邊年輕鮮活的夏奕好看。
“來求簽嗎?”我問。
聞路明淡淡嗯了一聲,“夏奕說這裏的簽很準。”
我目光又看向他旁邊安靜溫順的omega,點頭微笑了一下,“夏先生。”
夏奕不露聲色地往自己的alpha身邊靠了靠,輕輕挽住手臂,說:“言先生,好久不見。”
我笑笑沒說話,正準備收迴目光,聞路明問:“你怎麼會在這裏?”
“市裏太熱了,出來避暑。”我說。
說完我往旁邊讓了讓,“你們請便。”
看到他們琴瑟和鳴的樣子,我好像已經不會特別難過了。有一些疼痛像經年累月生鏽的刀,劃在身上並不立刻皮開肉綻,要等到血液一滴一滴滲出,人才會後知後覺地發現,哦,我好像受傷了。
在感到痛苦前,我輕聲說了句“先失陪”便離開了香堂。
小韓道士隨我跑出來,沒心沒肺地大聲問:“居士去哪兒?等等我!”
我停下腳步,迴身無奈地說:“我去方便,你也一起嗎?”
小道士一愣,撓了撓頭囁嚅道:“我以為你又不舒服了呢……那你去吧,別忘了待會兒要吃藥。”
“知道了。”我歎了口氣,“年紀不大管的不少。”
我沒去方便,迴房間拿了兩根奶酪棒去後院找三花。奶酪棒是秦北今天帶來的,除了這個,還有很多我吃過的沒吃過的哄小朋友的零食,秦北說,生病的人和小孩兒沒兩樣。
這我倒是不知道,我隻知道三花很高興。
它臥在槐花樹下乘涼,我搬了個小馬紮坐在它旁邊,用奶酪棒把它叫醒。
見三花吃得津津有味,我難得也產生吃東西的欲望,拆了另一個奶酪棒咬了一口,甜絲絲的味道化開在舌尖,難怪小朋友會喜歡。
三花很快吃完了自己的,前爪搭在我膝蓋上喵喵叫,眼睛直勾勾盯著我手裏另外半個。
我覺得有趣,故意拿奶酪棒在它眼前晃了一圈,然後咻地放進自己嘴巴裏,笑著說:“這是我的,你想都別想。”
三花被惹惱,大聲喵了一聲,好像在譴責我狡猾。
我正要繼續逗它,視線盡頭有人走來,停在我幾步外。
不用抬頭我也知道是聞路明。
一陣微風吹來,頭頂的槐花簌簌落下,在馥鬱的香氣中我聽見聞路明輕聲開口:“言喬。”
他好像離我很遠,隔著難以跨越的距離叫我的名字,我驀地紅了眼眶,努力維持著自己的笑容,抬起頭問:“聞教授,你怎麼自己過來了,夏奕呢?”
“他在前廳。”聞路明迴答。
“背著老婆單獨來見前情人,不太好吧?”我故作輕鬆地問。
聞路明微微蹙起眉頭,看著我沒有說話。
無聲對視許久,他緩緩垂下眼簾,沒頭沒尾地說:“我以為你結婚了,以後沒有我也能過得很好。”
“你還關心我過得好不好嗎?”我輕聲笑笑。
看著他欲言又止的目光,我想了想,還是決定把話說開,“結婚的事我不是故意瞞著你,隻是那段時間我不太好,可能還生了病,一想到你就會有很多混亂的衝動,想打開窗戶跳下去,想用刀割破血管,想吃藥……我不敢見你,也不敢聽你的聲音,怕你討厭這樣的我。”
並沒有相隔很久,想起那時的自己,我卻像看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但是沒關係,我看了醫生,也吃了藥,現在已經好多了。你看我還活生生的在你麵前,別擔心。”
聞路明眉頭皺得更緊。
難得可以心平氣和地麵對麵講話,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我輕輕搖了搖頭,說:“我用了很多時間才說服自己,許漾的死不關你的事,我可以愛你……你知道這對我來說有多難嗎?”
想起那段時間,我心口又酸又澀。
我知道自己不該向已經結婚的聞路明示弱,但麵對曾經給過我無限包容和愛的他,我還是沒忍住控訴自己的委屈。
“我放棄底線,放棄過去的自己去愛你。迴來找你那一天,我用盡了剩餘全部的勇氣。”
但我找來了什麼呢?
目光落在聞路明手上,我又看到那枚刺眼的戒指。
“難道我現在連自尊和羞恥都要放棄,才可以繼續愛你嗎?”
聞路明感受到我的目光,握了握拳,風衣袖口垂落下來,遮住了那枚戒指。
我輕輕笑了笑,抬起頭看到他緊抿的薄唇,輕聲說:“如果你隻是擔心我過得好不好,我很好,我有錢,有家人,有朋友,失去誰都能過得很好,不用擔心我。”
“你瘦了很多。”聞路明目光極深,並沒有因為我的話舒展眉頭,“隻是幾天不見,言喬,絕食也不至於這樣。”
我張開五指看了看自己的手,皮膚蒼白,骨節嶙峋,青筋根根突起,看起來是有點過分的瘦。
“山上夥食太差啦。”我心裏默默給張道長道歉,開著玩笑說,“好了,你再這麼關心我,我要誤會了。”
話音剛落,小院門口傳來夏奕的聲音:“聞老師。”
我和聞路明一齊看過去,見夏奕揮了揮手,微笑著說:“我們該走了。”
說話時他目光似有若無地瞟了我一眼,我垂眼無奈笑笑,抱起三花說:“你迴去吧,我也去休息了。”
“言喬……”
聞路明叫我,我沒有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