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七歲的少年倉皇又漫無目的的跑著,臨近鎮西的大街上空無一人,他手中緊緊攥著那頁碎紙,恍惚片刻,又折身返迴閣樓,這一次他走的很慢,遠遠看見閣樓很熱鬧,裏頭人來人往。
他透過半掩的窗扉,看見了裏頭手持折扇的公子,公子似乎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正與他的隨從說笑。
阿三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他記得這個隨從明明昨日還穿著粗布衣裳,今日就換上了淡雅的青袍,手中還拿著醫書,不卑不亢的與他的公子座談。
阿三已經悄悄觀察他們很久了,謝公子為人謙遜,不似那些站在高處,不在意他們死活的 “貴人”,他在樓中打雜時聽說,藥方已經有了新的進展,若不是有公子頂著外界的壓力,郎中們又怎能潛心投入醫書中?
然而這位公子仍舊每天挨家挨戶的幫忙,雷打不動的每隔幾日便去落梅山采藥。
還要應付找麻煩的人……
若在傳出些消息,公子真的還能頂得住嗎?
並非不信任公子,隻是他不敢賭,也不想在失去更多親人了。
阿三眼眶漸漸紅了起來,站在遠處看了好久,半晌,他一直緊緊捏住紙張的手緩緩鬆開,彎腰將它壓在一塊石頭下。
那紙上的字略微潦草,似乎看見寫信之人顫抖的樣子,上麵寫著: 家中小妹年幼,還請公子照看一二,食能果腹即可。
落款,阿三。
阿三望著手上小片的腐爛,目光有些愣怔。
一切都還要從幾日前說起。
他采藥時碰見其它鎮上人,當時沒太在意,那人不慎用匕首割破了他的手臂,嚇得連連致歉,愧疚的為他包紮傷口。
蹊蹺的是阿三迴來兩天後便覺得渾身乏力,接著又長出了膿包,他心中不詳的預感愈發強烈,開始刻意避免與人接觸,悄悄去其他幾個臨近的小鎮觀察,這一下真讓他察覺到不對。
瘟疫可能早就侵襲了整個南淩城,可鎮中百姓卻大多不知,那位林將軍處處為難謝公子,也許等到消息的那天,會引起更大的暴亂,或者說,可能謝公子他們已經得到了消息,但沒有辦法宣之於眾。
雖然他也可以去鎮西,那才是他應該去的地方,他年歲小,又剛染上幾日,他去了便有郎中救他,能等到妹妹長大,能走在熱鬧的小鎮上,但……
那個時候,他最愛的人真的還在嗎?
在瘟疫裏,所有人都像是蒙了層灰,隻會叫罵怨恨,暴亂一起,真的還有路可走嗎?
阿三仰起頭,忍住再次迴頭的欲望,忍住想要往鎮西去的想法,一步一步的朝前方走去,瘦弱的身軀在風裏輕晃,似乎要被刮走,他的身影漸漸消失。
風掀起了紙張一角,隱約可見它的背麵有一行被抹去的小字。
謝陵瑜若有所感的抬眸望去,卻隻看見一片灰色的衣角,青丘玦翻頁的手指一頓,朝著他目光所及之處望去,“怎麼了?”
“沒什麼……” 謝陵瑜搖了搖頭,莫名覺得有些古怪,“隨便看看而已。”
青丘玦盯著他,看見他眉宇見的折痕,驀然笑了,“皺眉老的快。”
謝陵瑜手指下意識抹平了眉間褶皺,抬眸卻看見青丘玦戲謔的眼神,他尷尬的放下手,卻見青丘玦緩緩起身,拉著他推門而出。
外麵家家戶戶升起了炊煙,已經接近午時了,青丘玦帶著他走到之前看著的地方,“覺得古怪便去證實,總擱在心裏想有什麼用?”
“沒有人的判斷永遠是對的,這不是草木皆兵,若心中存疑,不妨親眼去瞧瞧。”
謝陵瑜心中微震。
他仰頭看著青丘玦被陽光暈染的眉目,心中躁動。
為何他總能清楚的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這是第一次有人告訴他,不要害怕失誤。
作為丞相府的大公子,又是長大後才被接迴的長子,他從小便知道四個字——謹言慎行。
也許父親並不在意,但當別人打量的目光襲來,眼底藏著不懷好意又或是試探時,他下意識這麼做了,謹言慎行,規矩懂禮。
這種觀念早已刻入骨髓,謝陵瑜並不在意別人怎麼看他,隻是不想掉了父親麵子,母親因自己而死,他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做好父親的兒子。
要說恨過父親嗎?
恨他不曾看過幾眼自己,就將他丟給賀爹爹。
算有恨過吧,但賀爹爹帶他偷偷去看過父親,他透過窗扉看見父親臥房中掛著母親的畫像,一個人暗自垂淚。
後來他又得知,自己最愛的撥浪鼓,最喜歡吃的糖人,都是父親親手買的,隻是每迴大老遠過來,都不敢與他相見,隻在院前駐足片刻,看他與賀蔚打鬧嬉笑。
他幼時童言無忌,眼尖瞧見這麼個人,居然扯住下人問,“這個伯伯是誰呀?”
他記得父親倉惶離去的背影,也在那時得知,這便是他的父親。
謝陵瑜一愣神,不自覺的盯著牆壁看了許久,手上突然傳來溫熱的觸感,青丘玦輕輕拉住他的手腕晃了晃,沒有說話。
但這個動作對於他來說很違和,就好像一隻高傲的野狐貍,會低下頭去蹭蹭人類的膝蓋,露出乖巧的神情。
謝陵瑜思緒驀然斷了,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蔓延著,好似生長迅速的藤蔓,霸占了一塊地方後,又以極快的速度朝著暗處伸去,似乎怎麼都不會滿足。
他鬼使神差的反手抓住青丘玦的手,卻又在下一刻驚醒,謝陵瑜指尖顫抖了幾下,一時間騎虎難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就在這時,自己的手被緊握了一下,謝陵瑜心中一跳,有點莫名的熱,他抬眼望去,卻發現青丘玦臉色不對,鳳眸一瞬不瞬的盯著拐角處,似是發現了什麼。
謝陵瑜神色一變,也朝那處望去,隻瞧見一張被石頭壓住的紙,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上麵有字。
這下顧不得其他,兩人大步走過去,青丘玦表情有些凝重,手指輕輕拿起那塊其貌不揚的石頭,抹去紙上的灰塵,露出上頭略微潦草的一行字。
——正是阿三所留。
字身潦草,又帶著不易察覺的抖意,彰顯著主人當時留下這行字時的心情,那必然是不輕鬆的,甚至有害怕和無助。
謝陵瑜發現這張破紙有種說不上來的眼熟,他腦中靈光一閃,就著青丘玦的手將紙條反過來,果然看見上麵有一行被抹去的小字,隱隱可以看見其原本的樣子。
“焚燒可摧……” 謝陵瑜喃喃自語,這是那本醫書上的紙,這行字,竟正是他們當初發現的那本醫書上的。
青丘玦閉了閉眼,細微的懊惱在臉上一閃而過,很快又恢複如常,他立刻起身道:“通知官員,立即清點閣樓小廝人數,看看少了誰,讓守門的侍衛看好,不要讓人溜出去。”
謝陵瑜點頭,跑迴閣樓立即吩咐下去,小廝們不敢耽誤,方才還一派平靜的地方頓時慌亂起來。
這阿三應當是發現了什麼,他之所以留下紙條就是極其信任他們的,隻是出於某種原因,讓他不得不做出犧牲。
可究竟是什麼?
到底是什麼,是讓他放棄自己的性命也要去做的…… 而且這個原因,說不定與他們有關,否則他不會留下這麼一張沒頭沒尾的紙條。
謝陵瑜抬眸看向衣袖消失的地方。
他走過去站定,往閣樓看去,這裏正好可以透過窗戶看見他和青丘玦方才待著的地方,他並不覺得這會是巧合。
青丘玦與他對視,輕輕點了點頭。
謝陵瑜心中愈發不安,今日之事,怕是沒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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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向晚,天幕一點點昏暗下去,從夕陽到月輪,小鎮不似往日的寧靜,是沉冷的燈火通明。
眾人從午時找到現在,隻得到零星的消息,目前隻知道那是位十六七歲的少年郎,父母早亡,與妹妹相依為命,平日在閣樓裏打雜,是個很好的孩子。
而今日失蹤的,也隻有這一個。
謝陵瑜聽到這是個半大的孩子,眉間愁緒更甚,天越來越黑,外頭的動靜也驚動了鎮上的百姓,大家披著外袍出來,聽說是阿三失蹤了,紛紛也跟著找起來。
青丘玦不似往日的漫不經心,他手裏捏著那張紙,低垂的眉眼讓人看不出情緒,謝陵瑜走過去靠近他,並沒有說話。
兩個人靜靜靠在一起,桌前是謝陵瑜現畫的圖,一張小鎮簡易的地圖,上麵有許多地方的名稱被杠去,這些都是找過的地方。
鎮裏幾乎找了個遍,青丘玦的人不久前已經去了鎮外尋找,可找這麼一個人談何容易,還是一個已經存了死誌的人。
“大人…… 大人!” 小廝急切的聲音傳來,那幾乎可以稱之為嘶吼,“有消息了…… 阿三在鎮外一處破敗的木屋裏,但是他不讓我們靠近,說他在等人!”
青丘玦和謝陵瑜立即動身,跟著小廝往那處跑去,披著外袍有些困意的百姓頓時精神起來,一夥人浩浩蕩蕩的往鎮外跑。
鎮外不遠處,潮濕而破敗,木屋早已被蟲蛀空,被風吹的 “吱呀” 作響,阿三手中舉著火把,眼前站著一群同樣麵露關切的熟人。
“阿三,快跟叔迴去!”
“小兔崽子你幹什麼呢,別鬧了啊。”
“阿三……”
大家一點點向前,想帶他迴去,阿三的目光掠過每個人的麵龐,嘴角有痣的是李叔,一直關照他們兄妹二人,包姐是賣早點的,每天總有 “剩下” 的饅頭鹹菜,周姨家的孩子也總有“穿不了的破衣服”……
阿三突然笑了,腳步不由自主的也向前一步,手臂抬起似乎想要抱抱他們,他的視線突然變得模糊,有什麼從眼睛裏流出。
眾人鬆了口氣,忍不住露出笑意。
可下一秒,他卻一揮火把,這一下似乎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阿三聲音暗啞,“別過來……”
阿三不敢去看眾人的眼神,自己踉蹌著退了三大步,抬眸的那一刻,他愣了下,看見遠處的火光跳躍,好多好多人朝他跑來。
為首的二人一人白衣,一人青袍,身後浩浩蕩蕩跟著一大群人,都是熟悉親切的麵孔,他們舉著火把,有些都沒來及披上外袍。
他們…… 都是為了自己而來的。
“真好。” 阿三喃喃自語,眸中印著火焰的暖色。
那是他這一生看過最美的風景,一群人帶著火光而來,像是劃過夜幕的流星,他貧瘠的一生中,終於有了除了妹妹以外,閃閃發光的東西。
隻可惜,他再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