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陵瑜透過人群,一眼就瞧見那位孤身舉著火把的少年,阿三很瘦,手中的火把照亮了他的麵容,謝陵瑜似乎看見他輕輕彎了彎眉眼。
似比火光溫暖。
他剛鬆了口氣,便聽見阿三聲嘶力竭的大喊,聲線不穩帶著顫音,“諸位親人!”
謝陵瑜猛的抬頭,意識到不妙。
“南淩已經整個淪陷了,此乃朝廷昏庸無道,但請相信謝公子,他能救咱們……”
阿三哽咽著,他眸中火光越來越近,每個人的臉都清晰起來,山霧被暖色暈染出格外明亮的色澤,他們急切,擔憂的跑來。
聽說人之將死,會看見此生最難忘的場景。
阿三在一片亂哄哄的叫喊中,似乎迴到了那年大雪,他的爹娘被野狼所襲,好在老馬識途,帶著他們兄妹二人來到鄰近小鎮的湖畔,他與妹妹哭著叫著,一抬頭,就看見一群人舉著火把衝他們跑來。
年長的叔伯一把將他們抱進懷裏,阿三撕心裂肺的哭,那大手粗糙溫熱,讓他可以有片刻的安心。
今晚的月亮似乎格外的圓,眼前眾人奔來的場景似乎與那場大雪重疊在一起,他未覺得冷,隻覺得熱至心頭。
“相信謝公子!你們都要好好的……”
“阿三願以身祭天,佑家人們平安。”
一定要等到藥方。
等到團圓。
等到妹妹長大。
…… 隻可惜,他沒辦法親眼看見了。
阿三喊完這一句,便義無反顧的扭頭衝進房屋,晶瑩的水珠閃過,落在無人問津的塵埃上,留下了個不平整的圓形水跡。
眾人緊跟其後,地底卻突然的豎起一麵麵厚木板,將他們死死堵在外麵。
這是獵戶的慣用的小把戲。
謝陵瑜漸漸停下,在十米外站定,目光愣怔的看著這一切,那些話似乎在耳邊迴蕩著,而他眼前是一片衝天的火光,木屋剎那間炸開,火星四濺,卻被厚木板攔住,沒有波及外頭分毫。
謝陵瑜最後看見了少年遠遠看他的那一眼,帶著少年郎的盛氣,眼中卻是淚意,似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卻漸漸化作了堅毅,毫不留念的衝進破屋,那火光似要竄上天際,幾乎是撕裂黑夜的黎明。
來晚了。
謝陵瑜愣愣的站在那裏,手臂微微抬起,似乎想觸摸那熾熱的溫度,最後脫力的垂下。
屋裏應該被早早潑了酒,濃鬱的酒味夾雜著焦味撲麵而來,不難想象阿三被瞬間吞噬的場景。
做這些的時候他害怕嗎?
喊出那些話的時候,他向前一步就能迴家。
但他沒有。
因為阿三明白,南淩淪陷的事情一但被鎮上的百姓知道,必然是誰也勸不住的,他們不在信任朝廷,也不會信他謝陵瑜。
所以他以這種方式,燃盡自己的性命去喊,這樣的聲音可以進入人的心裏。
焚燒可催,阿三最後喊的那一句,便是希望以自己為祭,化作那可摧瘟疫的火舌,為他最愛的人們驅散陰霾。
他們是被一個尚未及冠的少年護在了身後,還自詡是懷誌公子,為百姓謀福。
衝在前麵的人推倒那厚實的木板,沒有一個人先去迴味那句 “南淩淪陷”,他們大喊著去撲火,不知過了多久,等到焦煙升起,他們便去翻找破碎的木塊,想要找到阿三的屍骸。
謝陵瑜一言不發的走進人群,徒手翻找,高溫燙的他手紅腫起來,但他沒有停下,唿吸越來越粗重,眼眶充血,懊悔的反省。
如果他今天沒有猶豫,會不會早一點找到他。
如果他早在覺得不對時衝上去追,阿三會不會還能笑著在閣樓打雜。
突然。
一隻大手握住他還在顫抖的手,謝陵瑜沒抬頭,他不解又茫然,“為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
頭頂傳來一聲極其輕的歎息,手腕被鬆開,青丘玦撕下自己的新衣裳,將他的雙手裹起來,沒再管他有沒有在發呆愣神,自己轉身去找阿三的屍骨。
沉重壓抑的氣氛蔓延開來,青丘玦脫下外袍鋪在地上,其他人也如此,用衣物堆起一塊可以容納阿三的地方。
一塊焦黑的木板被推開,砸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音,那人終於忍著哭腔喊道,“找到了,在這裏……”
謝陵瑜疾步走去,卻在目光觸及到屍骨時,不敢再看第二眼,方才還鮮活的人被一把火燒的麵目全非,留下還冒著焦煙的枯骨。
其他人將屍骨放入方才鋪在地上的衣物上,謝陵瑜見他們一言不發,終於深吸一口氣,啞聲道:“今日是謝某之過…… 阿三所言不虛,南淩已經淪陷,還請諸位信我。”
他也不奢求百姓迴答,或者說不敢麵對,謝陵瑜吩咐劉縣令處理後事,看上去沉穩冷靜,但青丘玦目光下移,不難看出他的手正微微顫抖。
謝陵瑜目光掠過表情各異的百姓,知道他們有人信了,也有人不以為然,有些個臉上帶著怒意,似是想要爭論一番,卻被李叔沉默的攔住了。
阿三是他們看著長大的,斷然不會欺騙他們,這才勉強得以維持住表麵的平靜。
但若接下來沒有新的進展讓他們信服,那麼一切怨念都會再度爆發,好在阿三為他們爭取到了時間。
夜幕中的火光似乎失去了溫度。
一行人迴到繁鎮,沉默再次席卷小鎮,謝陵瑜惦記著阿三妹妹的事,一迴到劉府,就吩咐柳巋明日一早便派人去照料著。
直到他們迴屋,謝陵瑜才從恍惚中走出來,發覺青丘玦沉默了一路,他側目望去,發現青丘玦正定定的看著他,帶著少有的正經和冷淡。
謝陵瑜知道自己今日的表現有多糟糕,他有些頹廢的鬆了力道,任由自己癱在椅子上,“阿訣,對不起。”
這聲 “阿訣” 衝散了青丘玦壓著的火氣,但他卻並未鬆口,“知道錯哪了?”
謝陵瑜自然知道,清楚得很。
其一是他太容易被影響了,對於一個主官來說,此乃大忌,其二是方才他沒有及時下令組織百姓,而是自己在那裏愣神,過於優柔寡斷。
謝陵瑜沒有為自己辯解,而是一板一眼的陳述了自己的過失,說完也沒有放鬆感覺,而是眉頭緊鎖,懊惱又羞愧。
眉心突然傳來了溫熱的觸感,謝陵瑜鬱結的表情一頓,露出些許茫然,他抬眸望去,卻被抵住了腦袋,叫他動彈不得,隻能瞧見麵前人沾了灰塵的裏衣。
頭頂傳來低沉淡漠的嗓音,“如今在這裏,大家都眼巴巴指著你,你卻自亂陣腳。”
“以大局為重,若你總被這些事絆住,那阿三的犧牲又有何意義,天底下的冤屈苦難多的是,你能一一插手嗎?”
“你一直往前走,才能保護更多的人,逝者已逝,願生者安康。”
青丘玦的嗓音是清朗又低沉的,謝陵瑜放任自己用額頭靠住他的手指,心緒在他的安撫下平靜了許多。
“給。” 青丘玦錯開視線,眼睛裏閃過複雜。
謝陵瑜抬眸,看見一封信,他疑惑的接過,拆開信封打眼一掃。
下一刻,目光猛的頓在落款處。
——故人青丘。
謝陵瑜手指一顫,差點沒拿住信紙。
他穩住心神匆忙去看,發覺隻有短短一行字。
——謝公子,歸期已定,來日方長。
謝陵瑜抹了把眼淚,定定的瞧著這短短一行字,無奈的低笑兩聲,他將信紙折的方方正正,小心翼翼的放進暗格中的木盒裏。
青丘玦垂眸看他,很快又錯開視線,莫名有些別扭,眼前人雀躍和鬥誌都寫在眼睛裏了,也不知道藏一藏。
他清了清嗓子。
“所以,想明白了嗎?”
半晌,謝陵瑜低低應了聲,“我知道錯了。”
他平日裏溫潤細膩,在別人眼裏是挺沉穩的樣子,此刻卻像個尚未及冠的少年,嗓音低低柔柔的,顯得很乖巧。
青丘玦忽然覺得指尖有些發燙,不自在的收迴手,那張能說會道的嘴突然卡了殼,幹巴巴道:“你知道便好。”
似乎有些受不了此刻怪異的氛圍,青丘玦走進裏間,利索的褪下裏衣換上新的,偏頭道:“早些休息。”
謝陵瑜也沒抬頭,含糊的應聲,匆匆褪下衣物,他們背對著彼此,今夜似乎比往日長的多,靜默讓唿吸都變得克製。
謝陵瑜閉著眼,腦中想著方才那一幕,也許是今天發生了太多事,當青丘玦靠近時,他能聞到對方身上淺淡的香味,那氣味讓他忍不住心生依賴,想要…… 抱住他,去吸取更多。
不知過了多久。
身側之人的唿吸漸穩,謝陵瑜的熱意卻未減分毫,他小心的轉身,外頭的月光漏進來,映在青丘玦的臉上,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謝陵瑜覺得此言有理,他的眸子順著月光描摹青丘玦的骨相。
這一看,就看了許久。
謝陵瑜眼睛漸漸合上,就這麼側著睡了過去。
青丘玦也未睜眼,隻是輕輕為他拉了拉被子,夜色中似乎聽聞一聲極淡的歎息,又似乎隻是風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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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林城可謂是火冒三丈。
因為有阿三在先,眾人不願直接與謝陵瑜針鋒相對,原本已經忍了下來,誰知林城的人還在他們麵前晃來晃去,這令他們忍無可忍。
這下就連林將軍本人去也沒用,大夥兒根本不吃這一套,他們像是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最終林城的手下沒忍住動了手,好在柳巋及時趕到。
謝陵瑜得知消息便匆匆趕去,劉府被人群圍了起來,百姓嘴裏叫罵著,林城麵色如土,卻無能為力。
謝陵瑜這次沒在收斂自己的情緒,他冷著臉過去,人群頓了一下,默默給他讓開一條路,他冷聲道:“柳巋,去給林將軍收拾行囊。”
林城猛的抬頭,嘴唇氣的發抖,“謝陵瑜…… 你敢。”
謝陵瑜麵無表情的盯著他,臉上似乎明晃晃的寫著幾個大字。
我還真敢。
柳巋的動作很快,小廝們將行李和馬車備好,謝陵瑜在眾目睽睽之下沒有給他半分麵子,他勾了勾嘴角,“林將軍,不送。”
林城的目光晦澀,雖然侮辱性極強,但這的確是個臺階,他們今日不走,百姓也不同意,隻是……
“謝公子,下次再會。” 林城意充滿挑釁意味的道。
今日之仇,來日必報。
謝陵瑜沒有接茬,目送馬車遠去。
他身後垂頭的青丘玦卻意味不明的笑了起來。
也不知道,還能見上幾麵。
你那生性多疑的外甥,究竟會站在哪一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