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一尊大佛,他們卻並未覺得輕鬆,似乎又迴到了當初剛來到繁鎮的樣子,百姓得知真相後不在像往常般露出個笑臉,甚至隱隱有了敵對的意思。
有些明理的知道他們不易,也會出言安慰幾句,但這畢竟是少數。
謝陵瑜經過阿三之事後定下心神,不再像之前那般被人擾亂思緒,但如今幾乎每日都會有尋釁滋事的,鎮西也陸陸續續有百姓不治身亡。
閣樓的郎中按部就班的泡在醫書裏,謝陵瑜卻知道他們才是壓力最大的,暴躁的匪氣郎中已有多日沒有發火了,老郎中白胡子又多了,他們表麵上不說,心裏比誰都著急。
謝陵瑜漸漸忙碌起來,南淩幾處嚴重的瘟疫區已經被控製起來,他們的人已經前往瘟疫區,熬過初期,後麵就會好很多。
萬事開頭難。
謝陵瑜他們每天起的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幾天下來人就消瘦了,下巴也蓄上了青渣,無暇打理。
這些日子過得壓抑又平淡,百姓和官員們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似乎都在等待爆發的那一刻,繁鎮與往日一樣,可終究還是不同了。
謝陵瑜眼下泛著青色,眉宇間透露著疲憊,他剛挨到木椅,準備喝口茶緩緩,身側沒有人跟著,莫名有些冷清。
青丘玦人在鎮西,和鹿迴商量如何安葬已逝百姓,這些天忙昏了頭,有些地方出了漏洞,都是青丘玦跟在後邊添添補補。
謝陵瑜兀自出神,抿了口溫熱的茶水,一個小廝小跑而來,他早已經司空見慣了,嫻熟的放下茶盞站起來,準備去處理事務。
那小廝卻吶吶的道:“公子,大娘沒了……”
“砰——” 茶盞被猛的砸到木桌上,濺出的水漬順著桌沿滴下,謝陵瑜沒有去管,疾步趕往鎮西。
大娘便是他初去鎮西,那位讓他歇歇的老嫗,謝陵瑜每迴去探望,大娘都是慈愛的看著他們,笑瞇瞇的打招唿。
他其實知道大娘身子骨本就孱弱,如今更是一天比一天差,心裏也有了準備,但消息傳來的那一刻,心裏的酸楚還是那麼強烈。
————
鎮西的院子。
謝陵瑜剛到便聽見了撕心裂肺的哭聲,那叫喊淒厲悲痛,似乎能刺入人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他腳步一頓,卻隻猶豫了一瞬。
腦中閃過那天夜裏青丘玦的話,謝陵瑜輕撫心口,發現那裏竟真的平靜下來,他吸了口氣,踏入門檻。
簡陋的屋裏隻有大娘和她的親人,兩個郎中在一旁不忍的別開眼,偷偷掉眼淚,他們不敢將大娘留在之前的地方,唯恐其他染上瘟疫的百姓愈發沒有生機。
大娘身下鋪著棉被,身上蓋著白布,伏在她身側的是兒子媳婦,看起來感情極深,兩人悲慟的神情仿佛能讓人與之共情,知曉那是何等的痛徹心扉。
謝陵瑜鼻尖酸澀,緩步走過去,他站在一邊,沒去打擾他們最後的告別,待到二人緩過來,這才看向他。
謝陵瑜本以為他們會痛罵自己無能,低著頭準備挨罵,誰知他們隻是沉默片刻,臉上實在是疲於做出表情,兒子輕聲道:“娘說了你們不易,公子也不必內疚。”
謝陵瑜握緊了拳頭,又聽那兒子低聲哽咽道:“娘還說,她早年喜歡去落梅山砍柴…… 便將她火葬在哪吧。”
謝陵瑜仰起頭,試圖淡化那酸澀的感覺,他拍了拍大娘的兒子,啞聲道:“好。”
火葬二字狠狠刺了一下謝陵瑜,他仿佛看見阿三衝進火海的樣子,原來百姓們都將那日阿三的話聽了進去,大娘和她的孩子想借這種方式來緩和如今僵硬的局麵。
謝陵瑜安慰了幾句,便差遣人將他們送迴去。
“來年又是另一番風景。”
謝陵瑜望著小廝抬走大娘的屍體,站著原地喃喃自語。
落梅山上的那場火葬,鎮上百姓來了大半,大家都沉默的看著火焰肆虐,眼中被跳動的火舌染上的暖意。
那天大娘的兒子媳婦都沒有來,來的是她的孫兒,孫兒名叫齊郎,他臉色不大好,目光卻帶著溫和和懷念,說是父母心中鬱結,臥病在床,他來送送祖母。
謝陵瑜將裝著骨灰的瓷器小心遞給他時,齊郎愣怔著紅了眼,半晌偏過頭道,“公子將她撒在落梅山吧,祖母愛轉悠…… 別把她拘在那一小塊地方。”
可大娘自染病以來,也沒機會出去轉悠了,整天和大家窩在一個院子裏。
那會兒……
謝陵瑜的手驟然捏緊了,他低著頭道:“好。”
齊郎搖搖頭,紅著眼離開了,謝陵瑜一個人站在林間許久,低頭看著腳下那寸土地。
“對不起。” 謝陵瑜小聲說。
不知過了多久,穩健有力的腳步聲傳來,謝陵瑜的視野裏多了雙靴子,他沒抬頭,或者說不敢抬頭。
頭頂傳來一聲歎息,謝陵瑜的下巴被人卡住,強製抬起頭來,他眼淚在眼睛裏打轉,像是想哭又強忍著,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青丘玦不自覺放輕了手上的力道,無奈的用袖子替他胡亂擦擦,“怎麼動不動就愛哭鼻子?”
好歹是個丞相府大公子,整天哭唧唧的成何體統。
謝陵瑜本來眼淚強忍住了,此刻卻像是被觸到了某個點,他癟著嘴哭,也不出聲,就跟小孩子賭氣一樣,哭起來又醜又滑稽。
青丘玦都看笑了,聲音帶上了不自知的溫柔,“別哭了。”
他自然知道謝陵瑜心裏不好受,若是論權謀戰術,謝陵瑜稱得上是八麵玲瓏,心思活絡,不會有什麼心軟可言。
可如今謝陵瑜送走的,是他想要保護的黎民百姓,他哭的是自己無能。
謝陵瑜悲從心來,像是找到了發泄的出口,撲上去抱住青丘玦,哭的毫無形象可言,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青丘玦這次沒有笑,心口隱隱有種說不上來的情愫,他垂眸叫人看不出情緒,手上卻一點點收緊,將謝陵瑜攬進懷裏。
似乎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正在破土而出,林間的微風也吹不去燥意。
青丘玦突然深吸一口氣,將頭埋進謝陵瑜頸窩,語氣裏帶上了點自暴自棄,“別哭了。”
哭的人心都亂了。
好在謝陵瑜沒讓他沉思更多,很快便止住了淚意,接近傍晚,雲霞將天邊染成一片暖色,他們將骨灰撒在落梅山,而後風卷起,掠過每一個角落。
京城的聖旨終於姍姍來遲,謝陵瑜也迴信將一切說明,日子一天天過去,百姓與官員間的關係勢如水火,唯恐下一刻就打破這份脆弱的平靜。
謝陵瑜以肉眼可見的憔悴下來,內外大小的事務都要經他之手,孫黔已經控製住南淩城內,各地的瘟疫也得到了極大緩解。
這天,鎮內又暴動了一波小小的動亂,謝陵瑜原先不知,還是仆人說漏了嘴,他才緩過勁兒來,那仆人結結巴巴的還想掩飾,“也,也不是多大的事…… 青公子也是想幫襯著……”
大家都知道謝陵瑜身邊的這位隨從與之更像是知己,此人生性靦腆,但頭腦靈活,幫了不少忙,左右又不會害人,他們也願意聽這位青公子的話。
謝陵瑜自然是不信,一番逼問下才得知,原來諸多瑣事都是青丘玦幫忙解決的,正因如此他才能在忙的焦頭爛額時得以喘息。
他的事可不比自己少,每天卻像沒事人一樣,但又好像都有跡可循,一些被忽略的細節被再次憶起,謝陵瑜心頭五味雜陳。
一種暖融融的感覺在心裏化開,心跳也在彰顯存在,他最後隻得輕輕歎了口氣,這樣的隱瞞,讓他沒辦法生氣。
“罷了。”
良久,他一拂袖,轉身問了小廝青公子在何處,直奔那處而去。
閣樓。
謝陵瑜透過半開的窗扉,看見青丘玦手中拿著醫書,他身邊圍著一圈郎中,鹿迴也破天荒的從鎮西過來了,似乎在說些什麼。
他靜靜的看著裏頭熱熱鬧鬧的,駐足看了片刻,迫切的心情緩了下來,謝陵瑜幾乎專注的看著人群中氣度不凡的身影,不知為何心中突然湧上幾分促局。
邁出的腳步慢慢縮了迴來,他沒有上前打擾,而是獨自悄悄離開,青色的衣袂在拐角處一晃而過。
下一刻,青丘玦自醫書中抬頭,若有若無的朝那裏看了一眼。
藤蔓順著鎮西的圍牆一直延伸到房頂,但早已經無暇顧及,瘟疫的危險期悄然而至,沒能熬過的百姓相繼長眠,落梅山的火光晝夜不歇,猶如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
謝陵瑜下巴上長出青渣,眉間愁緒不散,青丘玦整日不見人,從一開始的夜不歸宿到後來直接在閣樓住下,謝陵瑜不放心的去看過幾眼,瞧著還行便也沒管。
過了半月左右,朝廷人馬才慢悠悠趕到了南淩城,將盧知府與南淩城主押送大牢,城中怨聲載道,諷刺當今聖上的說書人隨處可見,一迴合下來贏得不少叫好,就連孩童唱著稚嫩的曲調都在暗諷朝廷無能。
他們遠在繁鎮,倒也能聽到些風言風語,權當聽個開心,不予置評。
好在陰鬱的烏雲終於散去了些,傾瀉出一片亮光愈烈,他們費勁千辛萬苦,早已忘記了一夜無夢是何感覺,隻知道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終於在某天天光乍現時,等來了一紙浸透無數心血的藥方。
那天清晨,大半鎮上的百姓都被吵醒了。
鎮中閣樓傳來聲嘶力竭的又哭又笑,很是吵鬧,亮了一夜的燭火在他們的吼叫聲中悄然熄滅。
黎明已至,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