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秦守午夜夢迴之時,都會想到曾經那段短促的人生,短到她以為那是一個夢,或是鏡花水月,空中閣樓。
死神靜靜臨空站著,收割生命的鐮刀已經舉起。
幾個月了,疫情最危急的時刻已經過去,重癥病人開始減少,急診室內不再是烏泱泱一片人艱難求生,醫(yī)院的人力也有所鬆緩。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些身穿白色防護服的人,甘願奔走於與疫情相戰(zhàn)的前線。他們有的為了節(jié)省醫(yī)療資源,把尿不濕墊在防護服裏,有的與親人分別幾個月,卻隻能遠遠隔著玻璃門見上一麵。
還有更多的人,不眠不休幾日,因為負苛太重而再也沒能起來,更有的人,為疫魔所捆綁,悄然離世。
茍利國家生死以,其因福禍避趨之。
秦守望向窗外,先前星星點點的繁華,如今也因為疫情防控盡都湮滅不見,化作一片黑暗。曾經繁華的夜市現隻有昏黃路燈照著,空蕩的街頭,行人二三匆匆走過,戴著口罩搓著手,奔赴去黑暗的遠方。
她疲憊地脫去防護服,汗水濡濕她發(fā)尾,貼在鬢前。
她也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醫(yī)生,從小跟著身為中醫(yī)的爺爺辨認中草藥,學習藥方與針灸,長大後卻秉持著中西融合的觀念,毅然決然選擇了臨床醫(yī)學,本科畢業(yè)後又報考了傳染科。
此後,她一直作為一名傳染科醫(yī)生,身先士卒。
幾個月前,秦守離開江市,不遠萬裏奔赴抗疫第一線,幾個月的時間,她與所有人被困在這座白色的圍城中,絕望彌漫在每個人的心頭,而她和她的同事們,卻是這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門外,忽然起了騷動。
“你們把我的孩子還給我,還給我啊!”一個滄桑的中年男人被攔住竭力大喊著,“你們不能帶走她,她隻是咳嗽她沒有感染!”
“注意防護,戴上口罩!”
“您不能再往前一步了!”
“核酸檢測是陽性……”
秦守隔著門板玻璃往外看去,外頭一片狼藉,幾個穿著防護服的警衛(wèi)攔著人嚴詞告誡,連著孩子的大聲哭泣,中年男人的咆哮混雜在一起,每個人臉上的神情無不帶著恐懼、焦慮與絕望,秦守注視著,隻覺心底被大石頭壓抑著越發(fā)沉重,她默默歎了口氣。
“秦守……”同事收拾完走了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你怎麼了,臉色很不好。”
她搖搖頭,或許隻是累到了,她扶著椅子要坐下,同事操起身旁一瓶葡萄糖過來,逼著她喝。
“我不用——”秦守伸手推開,還想再說些什麼,忽然覺得天旋地轉,椅子剎那撞翻在地發(fā)出巨響,她摔倒在地上,冰冷的涼意滲進脊髓裏。
“秦守!秦守!”
昏沉間,頭頂日光燈明晃晃照在她眼前,她想要抬起手遮住這刺目光亮,卻覺得使不上力氣,一切都開始變得朦朧起來。
一點點,世界染成黑色,撲通、撲通,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漸漸放緩,同事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天邊傳過來。
“秦守……秦守……”
訇然,她沉重的身子似墜入無底深淵,難以掙紮,窒息間越沉越深。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
在寂靜的黑暗裏,沒有時間,沒有一切,隻有她一個人。
“倒是個好苗子,”黑暗裏,她忽然聽見有細碎聲音說,“與那家夥鬥了這麼久,她可幫我們不少忙。”
秦守努力想睜開眼,卻沒有力氣。
“我聽見了,她想問我們是誰。”
“我們是‘生’”,另一個細碎聲音說,“哪裏有生命,哪裏就有我們。”
“謝謝你幫助我們和‘死’對抗。對於我們的戰(zhàn)友,我們一向非常大方。”它說,“你們都會有很好的來世。”
我死了秦守一愣。
“是的,在科室裏過勞死。”
“那麼作為報答,”另一個聲音又接了上來,“我們就分你一點空間之力。”
秦守掌心一熱。
“相信我,你會用到的。”
“等等!”秦守忽然有了開口的能力,她急忙問道,“疫情會過去嗎?”
“會的,小姑娘,”那道聲音很溫和地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瞬間,黑暗像是被人手撕裂,透露出一縷,兩縷,隨即是無處不在的光亮來。
秦守緊閉雙眼,懷臂抱身,垂下的青絲遮擋住赤條條的身軀,她好像一個剛誕生的靈體接受天地的洗禮,張開手掙紮間破繭重生,猝然,一切都輕鬆起來。
她腳尖點地落下,看見自己穿著粗布短褐,站在懸崖下。
一陣嘈雜腳步聲,幾個熟悉卻又陌生的人急急從山間小道跑了下來,瞧見她驚喜大喊。
“妹啊,這麼高地方摔下去都沒事,祖神保佑,祖神保佑啊——”
秦守轉過身,茫然地看著他們。
這天,她來到了大武,她是秦守,曾經是一名傳染科醫(yī)生,現在她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再過不久,她會盤下一間名叫仁和堂的醫(yī)館,然後一路來到寧京,救下從馬上摔下的魏國公府嫡次子。
然後看著他長大,成為他此生的摯友,跟著他在軍中救下無數人的性命,直至崇和二年離開匣穀關,此後以根除天花為己任,一生跋山涉水,走過大江南北。
曆史長河滾滾,而世人終將銘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