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整棟別墅裏最經常被使用的一間書房。整體是暗色的裝飾，符合埃爾芬斯的審美。十九世紀風格充斥這個房間的每個角落，深色地毯與紅木家具相得益彰，書架上從泛黃的紙筒到裝訂精美的線裝書和簡裝印刷書，應有盡有，且不過隻是主人所有藏書的冰山一角。幾副畫像掛在牆壁，兩條經曆幾個世紀洗禮考驗的沙發和明顯剛剛添置正在努力融入周圍環境的茶幾共同占據房間的一半，茶幾上還放著一套埃爾芬斯珍藏的中式茶具。


    在這一片暗色之中，突然出現的一抹亮色就顯得格外突兀。


    埃爾芬斯握著手機，視線落在沙發一角露出的那一頭金發上。


    怎麼迴事？


    信息發送成功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內響起，他向沙發走去，停在那邊。


    隨後看見，剛被他帶進來的人類正蜷縮在沙發邊的地毯上，頭靠著扶手，手環膝，雙眼緊閉，臉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竟是睡著了。


    埃爾芬斯敲了了兩下指尖，調動聽覺，捕捉到房間裏唯一的均勻唿吸聲，確定尤萊亞是真的睡著了。


    老埃文的迴信這時候姍姍來遲，告知他，自己是因為要幫他去和醫院那邊的負責人重新簽訂協議，耽誤了一些時間，所以可能會迴來晚一些。


    埃爾芬斯看完這段話，下一條信息緊接著發了過來：“先生，尤萊亞——即前幾天我自作主張收養的那個孩子——一個人在房間，我已囑咐他不要出門，但他畢竟還很小，一個人難免會害怕，所以才會出去找我，這件事是我的過失，請您寬恕，我會盡快趕迴將他帶離。再次致歉。”


    埃爾芬斯在讀到“很小”的時候下意識看了一眼正睡熟的尤萊亞。


    的確很小。


    臉不足他一半手掌大，站起來個頭也隻到他腰下一點，現在縮起來睡著就更顯得小，估計一隻手就能輕鬆抱起。


    這樣小的孩子，膽子倒不小，見到他竟然不會害怕，還敢在他麵前哭。


    老埃文的短信還在源源不斷地發著，埃爾芬斯卻已經沒有耐心去看，通知他盡快趕迴來之後就關了手機，順手扔迴書桌上，力道控製得很好，正好落到兩本摞起的書上，隻發出悶悶的一聲輕響。


    不足以把人吵醒。


    收迴視線，埃爾芬斯注意到尤萊亞的身體似乎縮得更緊了些。


    血族自身沒有溫度，因此對外界氣溫變化沒有反應，但人類不一樣。他們脆弱的身體保留著所有不必要的缺點，其中就包括怕熱又怕冷。按照時間來算，現在應該是冬季，正是人類會覺得冷的季節。


    埃爾芬斯不需要溫暖，他的莊園也就不曾連同暖氣，唯一可用來取暖的壁爐也因為其主人的特性而閑置成了壁畫，因此現在這個房間裏對於人類來說，應該比外界冰窖一般的氣候好不了多少。


    即使地上鋪著厚厚一層地毯，也無法阻擋寒意的入侵。


    尤萊亞被凍得瑟縮幾乎是理所當然。


    可是即使這麼冷，他還是沒有醒。


    小孩兒鼻頭紅紅的，一半是冷的，一半是剛才委屈的，擁有湛藍色瞳孔的眼睛緊緊閉著，眉頭皺起，金發所帶來的虛假暖意早在短暫的睡眠中消失殆盡，他隻穿著一身單衣，在冰冷的地麵上睡得十分不踏實。


    任何人都能輕易看出他的不舒服，埃爾芬斯自然也可以。


    距離老埃文迴來的時間不確定還有多久，地上人類的唿吸越來越沉重，好像睡得很不安穩。埃爾芬斯看著那一點點縮成抱窩的“小倉鼠”，麵上始終沒有表情。


    又過了一會兒，或許隻有幾秒鍾的功夫，他做出了一件自己從誕生到現在哪怕加上那一兩百年沉睡在夢裏的時間都從未想過會做的事——把尤萊亞從地上抱起來放到了沙發上。


    甚至還貼心地蓋上了一條對他自己來說僅僅起到美觀作用卻能很好地保暖的毛毯。


    把尤萊亞抱起來的時候，他甚至想，人類果然和他猜測的一樣瘦弱不堪，一隻手就能抱起來，一張對他來說隻能蓋一半的毛毯就能完全把人類裹起來，著實小得過分。


    埃爾芬斯保持著蓋毯子的動作，一頓，突然清醒過來。


    我這是在做什麼？


    他如同冗機中正在經曆漫長的重啟過程的舊電腦，大腦艱難轉動，試圖找出自己做出這些行為的動機。找得他心髒都快重新開始跳動了，還是什麼都沒找出來。


    我為什麼會這麼做？


    親自將一個人類抱上自己的沙發並施以適當的照料這種行為，即使經他自己的手寫進血族年曆都不會有任何一個吸血鬼會相信，所有人看了都隻會以為他是在用虛假的言辭來美化自己連小孩子都不放過的行為，並由此掀起一場“仁慈”對待獵物的新浪潮。


    可這件事確確實實發生了。


    ——雖然不可置信，連他自己此刻迴想都不知道當時是怎麼想的。


    但的確是他做的。還沒完全站起的身體和剛收迴來的手可以證明。


    埃爾芬斯攤開雙手，看看自己，又看看沉睡中的尤萊亞，目光難得帶了絲疑惑。


    他確定尤萊亞隻是一個弱小無助的人類，並沒有和血族一樣的蠱惑人心的那種能力，況且就算有，身為血族始祖的他也沒有道理會被任何能力所控，曾經的每一個試圖用某種低級蠱惑力來控製他的蠢貨都已經伴隨著教堂的聖火一起去上帝麵前懺悔了。他不認為尤萊亞會有能力成為其中的一個。


    想了想，他把原因歸咎於自己今天心情不錯。


    因為心情好，不想看到人類凍死在自己的書房裏，所以把看起來虛弱得縮成一團的人類抱上沙發並蓋上毯子。


    這個理由非常具有說服力。


    他盯著尤萊亞卷翹的金色睫毛想——這隻是他對小誤闖者的一份額外的仁慈。就當是看在他沒有吵鬧的份上。


    正在他打算起身的時候，身下突然傳來了動靜。


    手腕緊了緊，他向下看去，被毯子裹住的尤萊亞翻了個身，似乎是察覺到了溫暖的來臨，不自覺舒展開四肢，手從裏麵伸出來，無意識地一抓。


    恰好抓到了埃爾芬斯的衣袖。


    手腕處傳來不容抗拒的柔軟力度，緊接著他被拉了一下，胸膛突然撞到了什麼。


    他原本左手撐到沙發上，身體前傾，形狀看起來像是個空落落的懷抱，經這一下，懷裏滿了。


    金色與紅色在這一刻之前無疑是最完美的搭配，可是如今後來的銀色點綴其間，強硬地為自己爭取了一片地盤。


    睡夢中的金發精靈似有所覺，很自然地伸手一抱，將埃爾芬斯的整條手臂當成抱枕，安安穩穩地蹭了蹭，繼續睡覺。


    埃爾芬斯：“……”


    他的絲質襯衣上被摟出幾條褶皺，整個人以俯身的姿勢半蹲著，幾乎扭曲到了身體極限程度。可罪魁禍首卻睡得更加舒適，甚至愉快地翹了一下嘴角，隨後抱得更緊。


    第三次了。


    剛出門時一次，問話時一次，睡著又是一次。陌生溫暖體溫再次猝不及防撲上來，溫熱身體以非常親昵的姿勢依偎在他身側，平緩的唿吸聲在耳邊響起，埃爾芬斯幾乎要錯覺自己的唿吸功能要恢複了。不然誰能告訴他，這種一瞬間的窒息感是怎麼迴事？


    他試著掙脫，隻動了一下，尤萊亞的眉頭立刻皺起，喉嚨裏發出類似嗚咽的“嗯”聲，仿佛領地被侵占的小獸，弓起身子，用盡全力守護自己的東西。


    以他的力氣，隻用一成不到就能把尤萊亞的手臂掰開，可是那樣之後這雙手臂可能也不能再繼續使用了。


    時間一直在流逝，從他們進門到現在，天邊從搖搖欲墜的夕陽換成了月亮，清冷的月光透過半開的窗戶探進來，照亮一室昏暗。


    他們身處沙發背的陰影裏，隻有兩三縷月華可供分享，然而埃爾芬斯向來不受任何光亮所喜愛，因此，僅存的月光也都越過他，落到了尤萊亞頭上。


    埃爾芬斯維持當下的姿勢，略一鬆力，單膝著地，靠著沙發邊，好讓自己看起來從容一些，剛換好姿勢，看尤萊亞一眼，不由得一怔。


    尤萊亞此時翻了個身，麵朝他，懷裏依然抱著他的手臂，被毯子裹得嚴嚴實實的脖頸因為這個舉動露出了一點，那冒著熱氣的，正在歡快跳動的血管就這麼暴露在了埃爾芬斯眼前。


    新鮮的，純粹的，還在汩汩流動的血液。


    血族是以鮮血為食與黑暗比鄰而居的生物，人類的血液對他們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新生血族在第一次吸食血液之後難以自拔控製不住自己將人類完全吸幹這種情況比比皆是，就連埃爾芬斯這種自恃地位崇高意誌力超強的始祖級人物也不能免俗。


    他同樣需要血液來維係生命。


    與過往所有難以下咽僅僅用來生存而喝下的所有血液都不同，在這片小小的區域內，絲絲香甜的味道在空氣中蔓延，埃爾芬斯廢棄已久的嗅覺此刻突然重新恢複了活力，鼻腔內充斥著這股令任何血族都無法抗拒的味道。


    是尤萊亞的血的味道。


    本能剎那間取代了所有的自主意識，他感到牙床有些癢，瞳孔顏色由深邃的墨綠色逐漸轉變，身體不受控製地向沙發上的人類繼續靠近。


    就在即將碰到的那一刻，身後傳來了老埃文熟悉的聲音：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