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眼睜睜看著老埃文把尤萊亞抱走,埃爾芬斯還能聞到空氣中殘留的尤萊亞的血液的氣味。
很幹淨,香甜,像夾雜了清甜的蜂蜜,在血管裏麵勻速流動。
天性使然,血族對這種血液毫無抵抗力。他們自己身處黑暗的泥沼中,最不想看到那些代表純淨的事物,總要想方設法去奪取,同化或是毀掉。
他們厭惡純潔,恨不能把天使這個代名詞都徹底抹去,可同時又無法自拔地被其吸引,飛蛾撲火一般,衝著那方而去。
這種人本身和他的血液對血族的誘惑力是致命的。
就連埃爾芬斯也沒能逃過。
他負手而立,透過落地窗,看到老埃文抱著孩子離去的身影,窗外是一片濃重的夜色,剛剛躺在他的沙發上毫不設防睡著的孩子被牢牢抱著,絲毫不知道自己剛才差點經曆什麼。
差一點。
埃爾芬斯的尖牙已經露了出來,瞳孔也由墨綠即將轉化為血紅,他的鼻尖甚至已經碰到了尤萊亞頸側的皮膚,並在那塊兒異常溫暖光滑的肌膚上無意識滑動了幾下,連老埃文的聲音都沒能把他叫醒,就在他即將咬下去的時候,右手臂上的力道突然緊了緊。
尤萊亞抱他像抱一個大型清涼抱枕,嘴裏不知道咕噥著什麼,蜷了蜷身子,一歪頭,正好抵上埃爾芬斯的胸膛。
早已不會跳動的心髒外突然撞上重物,不甚熟悉的溫度透過絲質襯衣滲入,埃爾芬斯一怔,尖牙不由自主收了迴去。
他撐起身子,低頭看向那個膽大包天的人類,剛才站起來相距太遠,俯身時注意力又全部被血香所吸引,直到突然驚醒的現在,他才有機會認真觀察尤萊亞。
小孩兒睡得安安穩穩,似乎在睡夢中下意識尋找倚靠,所以抱著他的手臂,又靠到了他身上,嘴角不再像之前那樣委屈地撅起,而是微翹起,仿佛做了什麼美夢。
埃爾芬斯看著看著,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對自己而言堪稱詭異的形容詞——他竟然覺得這個剛才差點成為自己獵物的人類有點可愛。
目光複雜,埃爾芬斯立刻抽迴手臂,站起身,留尤萊亞一個人躺在沙發上,轉身叫老埃文:“好了,把他帶迴去。”
老埃文忙應道:“好的,我這就把他帶走。”
埃爾芬斯不再看向那邊,腳步很快地往書桌走去,又在聽到響聲時側目瞥了一眼,看到老埃文用毯子把尤萊亞裹好,抱起來,向外走去。
相比他的糾結,尤萊亞從頭到尾都沒有反應。小孩睡得熟,絲毫沒察覺到自己在生死邊緣遊走了一圈,對埃爾芬斯還是一副全然信任的模樣,感覺到懷抱的遠離,還往前挪了挪想追上來。
可惜埃爾芬斯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堂堂血族始祖,那一刻幾乎稱得上是落荒而逃,慌不擇路地讓老埃文把人帶走,又在對方即將出門時忍不住迴頭看。
埃爾芬斯自己也覺得很奇怪。
分明隻差一點就能咬破尤萊亞的頸動脈,喝到所有血族夢寐以求的最純淨的血液,可是他卻沒有。僅僅因為尤萊亞抓了一下他的手臂,還在睡夢中撞了一下他的胸口。
被緊緊抱住一隻手臂的滋味並不好受,他覺得自己現在似乎還能感覺到尤萊亞的力度,鬆垂的襯衣袖口處明顯被攥出了褶皺,他隨手拉了拉,指尖捕捉到一點餘溫。
自然不會屬於他這個根本無法自主製熱的吸血鬼。
應當是尤萊亞剛剛抱的,還未散去的溫度。
在窗邊遠望老埃文的背影時,他注意到尤萊亞的金發即使是在濃墨似的黑夜中也格外顯眼,映著小路燈的光,看起來比他書房裏還明亮。
體溫和頭發顏色相得益彰,整個人就像個小太陽。
埃爾芬斯注視著老埃文拐進自己那處小庭院,收迴視線,抬眼看了看天上那輪兢兢業業站崗的月亮,唇角勾起細微的弧度。
可惜的是,他並不是很喜歡太陽。
——
“親王殿下,請原諒我們沒能好好教育後輩,才讓他們一不留神越了界,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請您寬恕他們的過錯,我向您保證,以後一定會好好管教他們,絕不會再讓類似的事情發生。”
厚重的書桌前,一個中年血族半彎著腰,語氣誠懇地認錯:“您放心,善後的工作我們會自行完成,絕不會叨擾您。”
他抬起手,一把按下旁邊正一臉不耐的青年血族的頭,強迫青年與自己一起鞠躬,壓低聲音說:“快,道歉。”
青年掙脫開來,一臉不忿地說:“為什麼是我道歉?我做錯了什麼?明明是那個女人自己主動貼上來,我明明隻是順從她的意思,多喝了一點血而已。”
“伊恩!”勞德語氣嚴厲,“閉上你的嘴!道歉!”
被叫做伊恩的青年有著血族慣有的蒼白臉色,瞳孔顏色不斷在黑色與紅色之間轉換,尖齒在說話的時候若隱若現,顯然是個剛轉化沒多久還不擅長控製自己的新生兒。
他對埃爾芬斯也不像其他血族那般尊敬,大約是因為轉化得太晚,沒有被科普過這位親王的事跡,也因為埃爾芬斯長達兩百年的沉睡淡忘了這位的存在,和近代的大多數新生血族一樣,沒有親眼見識和體會過對方的可怕之處。
所以才敢這麼囂張地站在這裏。
“多喝了一點血會直接在酒吧製造出一具幹屍嗎?”埃爾芬斯心平氣和地問。
伊恩態度很惡劣:“是她自己說還要,我當然要滿足了。”
埃爾芬斯:“是嘛。”
他垂眸,慢慢轉動右手拇指上的紅寶石戒指。
受一些觀念影響,現代大多數血族都表示自己向往自由不受拘束的生活,他們中的許多都選擇生活在人群中,將自己隱匿起來,享受和獵物同等級別的“普通”生活。他們信奉娛樂至上,隨心所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有些甚至把自己的身份都給暴露出來,和人類成為朋友,乃至愛上人類,心甘情願為其轉化為普通人。這種還可以說是無法忍受漫長生命的孤獨,想體驗平凡和愛情。
而伊恩這種,則是囂張慣了,長著現代的軀殼,思想卻停駐在十八世紀,會一點蠱惑伎倆就覺得自己天下無敵,隨隨便便進食,特別瀟灑。
埃爾芬斯隻覺得他愚蠢。
這個蠢貨到底是喝的血還是往腦子裏灌了海水,實在有待考量。
他醒來的這段時間,除了給自己找了個仆人、學習現代的東西、逐漸融入當今時代以外,還要承擔作為唯一一名血族始祖所應該負的責任——強製性的,即使他不想,也得做——維持秩序。
通過一段時間的熟悉,他了解到現在不同往日,一切都在向前發展,人類社會運作的規律也發生了變化,作為同樣生活在人類社會的一員,他們的規則自然也要發生改變。
改動最大的一條,就是——不能隨意殺人。
這條規矩由他定下,交給下麵的人去完善,最終匯集到一起,林林總總一堆條例,在書架上足足能擺滿一個格子。
太過繁瑣的規矩沒有人能完全遵守,埃爾芬斯本來也沒指望那些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新生兒能按條背下來並嚴格遵守,他隻要求他們能起碼做到一點——不殺人。
可他們連這一點都做不到。
能力不大事兒卻不少,埃爾芬斯醒來不過一年,處理的各種各樣新生兒搞出的事故已經不下數十件,最輕的是過馬路一不留神把路過的車門按凹進去,導致駕駛員受傷,最重的也就眼前這一件,在酒吧裏當眾把一個女人吸成了幹屍。
罪魁禍首還覺得自己做的一點兒沒錯,把責任全部推給了受害者。
埃爾芬斯按了按眉心,思考要不要直接按照從前的處理方式,在木錐和火焰中間挑選一樣,或者直接掛到莊園門口風幹,順便給後來的提個醒。
沉睡了兩百年,趁手的東西都化成了粉末,尋找合適的木錐暫時有點麻煩。
他本身也並不喜歡火焰。
那麼掛到門口風幹?
他想了想,首先映入腦海的是前幾天那個小小的身影。
人類通常膽小,這個孩子雖然不怕他,但並不代表不會害怕掛在門上的屍體,萬一被嚇哭了,整個莊園恐怕都不得安生。到時候就不是隨便罰點什麼就能了結的了。
……
我為什麼要管他會不會哭?
埃爾芬斯頓了頓,後知後覺想到這個問題。
即使他被嚇哭,老埃文也一定有辦法哄好,不需要我操心。
他這樣想著,掀眸看了一眼伊恩,試圖找出其他的處決方法。
勞德在旁邊,看著他打量的眼神,急得血液都要重新流動了,當事人卻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十分悠閑,塌著一邊肩膀,左看右看,不一會兒,突然吸了吸鼻子,說:“怎麼這麼香?”
幾乎是在他剛開口的那一刻,埃爾芬斯也聞到了這股味道,隨即臉色一變。
伊恩沒有察覺到他的變化,兀自嗅著,轉身向氣味的來源走去,邊走邊說:“親王殿下家裏是藏了寶貝嗎?這麼香,快讓我看看,喲,還是個孩子。”
伴隨著他的話,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書房門口,毫無防備地被伊恩一把抓住,舉起來就要咬:“從來沒聞到過這麼香的血,不知道嚐起來會是什麼……”
話音未落,他已經被捏著脖子甩了出去。
埃爾芬斯一手圈住從他手裏奪過來的尤萊亞,以一個不怎麼雅觀的姿勢隨手捂著小孩兒的眼睛,瞬移到他身邊,單手掐著他的脖子把他砸到牆上,發出“砰”一聲響。
他現在比埃爾芬斯高一點,可是被埃爾芬斯冷淡的目光注視著,卻猶如在萬丈深淵下仰視這個所在,恐慌一瞬間襲上心頭,他掙紮著,結結巴巴想說話,卻被埃爾芬斯緊緊鎖住喉嚨無法動彈。
年長血族對新生兒的壓製幾乎是無法掙脫的,更別提埃爾芬斯還是始祖級別,伊恩的小把戲對他來說隻能算是小娃娃過家家,起不到一點威懾力。
他用足以擰斷對方脖子的力度,鉗製住伊恩,似乎怕驚擾到什麼,聲音壓得很低,對著已經驚恐到極致的新生兒說:
“本來如果你聽話,把事情處理好,我還能考慮再給你一次機會。”
“可是現在,”他眸色漸深,“你碰了不該碰的——”
伊恩瞳孔驟然縮緊。
“——就得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