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房間除了自己還沒有外人進過，尤萊亞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訪客，腳不沾地直接被抱了進去。


    埃爾芬斯住的地方跟他本人一樣，風格低調卻不簡單，表麵看上去隻有幾件簡單的家具，床和小櫃子外加一個躺椅、書桌和茶幾，大得出奇卻不顯空蕩——衣帽間在另外的房間——仔細觀察後會發現這些東西全都價值不菲。


    其實床也是後來添上的。


    跟所有原始血族一樣，埃爾芬斯在最初的時候也是睡在棺材裏的，那種狹小腐朽的空間對血族來說更加舒適，不會被誤入的倒黴鬼打擾，還能借此提高自身的神秘感，對於中二時期的血族來說再合適不過。


    可是，隨著時間流逝，年歲漸長，越來越多的血族選擇隱匿於人群之中，為了成功掩飾自己的身份，他們必須改掉一些專屬於血族的習慣，其中一條就是學習人類睡床。


    埃爾芬斯不能免俗，也將自己的棺材換成了更為普遍的床鋪，剛開始的時候會有點困難，不過後來熟悉了，就好了。


    不過現代的這種大床他還是有點躺不慣，跟自身習慣有關，更多時候他寧願在一邊的躺椅上。


    雖然他不習慣，但尤萊亞應該是可以的。


    埃爾芬斯把尤萊亞放到床上，抱著，有點生疏地安慰了幾句，等感覺抽噎慢慢停了，才讓尤萊亞把頭抬起來，把人類臉上的淚水和額角的汗擦掉。


    他又拍了拍尤萊亞的頭——這可能已經成了習慣動作，很難改掉——想起老埃文的囑咐，問：“餓不餓？”


    尤萊亞搖搖頭：“吃了麵包，爺爺買的。”


    “那渴嗎？”人類的身體隨時都需要補充水分，埃爾芬斯在混跡人群的這些年裏得知了這個信息，就如同他們渴求血液一樣，人類的對水的渴望還要更加強烈，更不要提尤萊亞剛剛還流了那麼多眼淚和汗水，按照百分比來算，現在體內的水分含量估計已經失衡了。


    果然，在他問出問題之後，尤萊亞點頭說：“有一點。”


    埃爾芬斯了然：“我去倒水。”


    他可以喝人類的茶，經常泡紅茶，因此臥室裏常年備著茶水，這是他們兩個唯一可以分享的飲食。


    剛邁出一步，衣袖卻被拉了一下。埃爾芬斯迴頭，“怎麼？”


    尤萊亞站在床上，眼睛還紅著，咬了一下嘴唇，頗為可憐巴巴地小聲問：“先生要去哪裏呀？”


    “給你倒水，”埃爾芬斯指了指茶幾的方向，“就在那裏。”


    “哦。”尤萊亞緩緩鬆開手，努力想表現出懂事的樣子，可惜眼神出賣了他，埃爾芬斯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在想什麼。


    “還是害怕嗎？”埃爾芬斯折迴來，重新站到他麵前，問。


    尤萊亞下意識想否認，頭隻搖了一下，卻在接觸到埃爾芬斯眼神的時候頓了頓，承認道：“還……還有一點，不過——”他抬起頭，看起來很篤定的樣子，“——不過等一下就好了。”


    埃爾芬斯沒說信或不信，他直接把尤萊亞抱起來一起走了過去。


    沒料到埃爾芬斯會把自己抱起來，尤萊亞發出短促的一聲“啊”，然後被抱著到茶幾旁邊，沒放下來。躺椅是單人尺寸，平時隻有埃爾芬斯自己坐，加一個尤萊亞並排坐就顯得太擠，好在埃爾芬斯也並沒有讓尤萊亞坐旁邊的打算。他本來就是正麵抱著尤萊亞，自己坐下來，尤萊亞剛好坐在他腿上，這下兩個人隻占一個位置，一點也不擁擠。


    被這樣抱著，尤萊亞有些不太適應，埃爾芬斯看出他的不自在，抱著他在自己腿上轉了個方向，變成側坐。


    他還記得自己過來是要做什麼，伸長手臂給尤萊亞倒了杯水，遞給尤萊亞，聽見人類禮貌地說謝謝，然後看著人類喝下去。


    在尤萊亞喝水的時候，埃爾芬斯神態自若地拿起手機，給老埃文發信息：


    ——尤萊亞的晚飯是什麼？


    老埃文迴複很快：


    ——抱歉殿下，我本來打算給她訂餐，但暴風雨即將來臨，餐廳暫停了外送業務，所以隻能讓他吃一些零食，麵包之類的。


    埃爾芬斯沉吟片刻：


    ——這些能夠飽腹？


    老埃文：


    ——是的殿下。


    既然能飽腹，那就應該是正常食物，埃爾芬斯便不再追究這件事，轉而問：


    ——如果他不開心，該怎麼


    拇指在鍵盤上方虛點，埃爾芬斯看向小口啜飲的尤萊亞，第二條信息緩慢發出：


    ——怎麼哄？


    這次老埃文的迴複就沒有那麼迅速了，埃爾芬斯等了許久，久到尤萊亞一杯水喝完，手機也沒有再亮起，他掂了掂那個宛如死機了的機器，隨手扔到一邊，看向坐在自己腿上的尤萊亞。


    “還想喝嗎？”他問。


    尤萊亞人小，吃得少，喝得自然也不多，飲盡後小心地把杯子放到右手邊的茶幾上，“不想了。”


    埃爾芬斯點點頭，又問：“餓不餓？”


    尤萊亞摸摸肚子，“也不餓。”


    埃爾芬斯於是沒什麼可問的了，隻能沒話找話一樣，說：“零食好吃嗎？”


    尤萊亞眼睛亮了亮，比剛才瑟瑟發抖的樣子多了點活力，顯然是找到了感興趣的話題，迴答說：“好吃的。”


    埃爾芬斯接著問：“都有什麼？”


    尤萊亞攤開手，掰著手指數：“有麵包、火腿腸、方便麵，還有巧克力！”


    人類念出巧克力的時候聲音較大，埃爾芬斯判斷那應該是他很喜歡的。以後應該讓老埃文多買一些。


    他又問：“除了這些，你還喜歡吃什麼？”


    尤萊亞又伸出幾根手指：“還喜歡吃蛋糕、薯片……”說著說著突然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麼，神色收斂了一些，道：“就這些。”


    埃爾芬斯問：“就這些？”


    他觀察著尤萊亞的神情，“沒有別的了？”


    尤萊亞遲疑點頭：“沒有了。”


    人類欲言又止的樣子全被埃爾芬斯收入眼底，他感覺尤萊亞好像在顧忌什麼，可是又猜不到究竟是什麼，不由得嚴肅起來，閑聊的心思散了，語氣稍稍認真，說：“真的沒有了嗎？”


    他撫摸著尤萊亞的金發，“應該還有很多零食的吧，你喜歡吃的就隻有這幾樣嗎？”


    尤萊亞看看他，鼓了鼓嘴，還是不願意開口，手卻不自覺抓住了他的衣襟。


    人類好像在害怕？


    埃爾芬斯摸不清尤萊亞的情緒變化，試探地問：“怎麼？之前有過什麼事？”


    尤萊亞手越攥越緊。


    “沒有關係，”埃爾芬斯說，“可以說。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沒有什麼……”尤萊亞吸吸鼻子，抬起一雙不知道什麼時候再次蒙上水霧的眼睛，委委屈屈地說：“我沒有很多想要的，也……也不是特別喜歡吃零食，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嗚別不要我……”


    埃爾芬斯一瞬間皺起眉，身體比意識先行一步摟住尤萊亞，讓人類窩進自己懷裏。


    不好的迴憶重又勾起，尤萊亞抓緊他的衣領，低聲抽泣，身體微微發抖，就在此時，外麵一陣電閃雷鳴，傾盆大雨緊接著到來，尤萊亞又是一抖，哭得更大聲了。


    邊哭邊說：


    “我……我好乖的，您不要丟下我……”


    “我害怕……嗚嗚”


    “我不要蛋糕了……也不要巧克力……什麼都可以的，隻要您不丟下我嗚嗚嗚”


    “……”


    埃爾芬斯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說過要丟下他的話，人類的情緒變化向來難以捉摸，他不指望自己能搞懂，但這次結合這些顛三倒四的言語，不難猜測出尤萊亞從前遭遇過什麼。


    人類現在之所以能在這裏，是因為老埃文偶然發現，並撿迴來。


    撿迴來的前提是被丟棄。


    有人丟棄了尤萊亞。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們丟棄了尤萊亞。


    埃爾芬斯眸色漸冷，墨綠色的瞳孔隱隱浮現血色。他輕拍撫尤萊亞的後背，平複了一下心緒。


    “別哭，”埃爾芬斯說，“我並沒有要丟下你。”


    窗外雨聲嘩啦啦，尤萊亞低聲的啜泣逐漸變大，像是被這句話戳中了點，拽著埃爾芬斯的衣領，哭著說：“他們也……也是這麼說的嗚嗚……”


    埃爾芬斯說：“我和他們不一樣。”


    空口承諾自然改變不了什麼，尤萊亞沉浸在迴憶裏，依舊委屈得不行。


    埃爾芬斯想了想，勾起尤萊亞脖頸的項鏈，問：“他們也送過你這個嗎？”


    尤萊亞誠實地搖搖頭。


    “那這就可以證明，我與他們不同，”埃爾芬斯將項鏈重新塞迴他衣服裏，“這個項鏈即使對我來說也是比較有價值的，隻送過你。如果我要丟下你的話，怎麼會把它送給你？”


    這個問題很在理，尤萊亞意識迴籠，開始認真思考。


    埃爾芬斯繼續說：“如果我想丟下你，怎麼會讓你坐在我腿上？還從沒有人被我這樣對待過。”


    尤萊亞反應過來，漸漸止住了哭泣。


    埃爾芬斯見有成效，便繼續為自己解釋道：“我問你喜歡什麼零食，隻是想了解你的喜好，並打算讓老埃文以後做好準備，不是覺得你貪心。”


    他甚少有這種剖析自己的時候，然而真正做起來並沒有想象中那樣難。


    尤萊亞聽明白他的話，委屈難過的情緒頓時轉變成了羞愧，“對……對不起，是我想錯了。”


    “不用道歉，”埃爾芬斯說，“丟下你的人才應該感到抱歉。”


    “他們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一個多美好的小朋友，是他們的錯。”


    埃爾芬斯撩開尤萊亞額前的碎發，冰涼的吻印在尤萊亞額頭，


    “而我從不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