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窗邊坐著一位老者,臉上有個酒糟鼻子,十分顯目,自斟自飲,此時想已微醉,忽然間一拍桌子,口中罵將起來……
“幻人蕭史是什麼東西,嘿!如此卑劣行為,真叫人好恨……”少年公子心中一驚,此時他毋須停杯細聽,那人粗大喉嚨,一句句話都清晰傳來耳中。
“他媽的幻人蕭史這王八蛋,心狠手辣,仗著有一口西飛神劍,橫行江湖,隻要無意間沾了他的衣服邊兒,這魔頭不教你死,也得叫你殘廢……
可是這規矩今天給破了,你們都不曉得,今天,在距離此地不遠的一個山坡下,幻人蕭史親自出現……”
此言一出,一樓驚惶,許多人驚得“哎呀”一聲,離座起立,臉上變色。
有人道:“那決不可能,幻人蕭史已有五年不曾出現江湖了,怎會來到我們這小地方?”
樓裏飲酒的,大部分是江湖中人,有那怕事的,默默飲酒,不敢出聲,但也有好奇的人,慫恿著那紅鼻老者說出經過。
“喂!老儲,你說說看,幻人蕭史怎地出現在這附近,他那規矩又怎生破了的?”
有人為這老儲擔心,勸道:“老儲,你少喝幾杯,快迴去休息吧!小心禍從口出,據說那幻人蕭史神通廣大,具千百化身,有時是個老頭子,有時又成了個小夥子,更有時還會變成娘兒們,神出鬼沒,厲害無比,說不定此刻就在你的身邊,嘿嘿……”
此人這一說,原是無心,但聽的人俱各緊張起來,紛紛用眼搜索附近。酒樓之上人不算太多,泰半都是熟識的江湖中人,另外有二位老者,也是本地街坊中常見之人,更桌不必起疑,隻有一位新來宿店的少年公子,此時自斟自飲,分明也不像有甚可能。
但“幻人蕭史”,人的名樹的影,不提則已,一提起眾人難免害怕猜疑,此時不約而同,都把眼睛注視著這位素不相識的少年。
老儲嗬嗬大笑,破鑼似的嗓子叫道:“諸位休慌,有事由我紅判官儲天祿一人擔承,怕個什麼呢!那幻人蕭史再兇,最多也不緝叫我老儲去死。嘿嘿!我老儲早就活膩了,拚著一身剮,皇帝拉下馬,他媽的這魔頭做的醜事,我可全要將它抖出來,讓天下江湖俠義同道,大家來評評理看……”
眾人被他這一吼,全都聚精會神,來聽他的下文。
紅判官儲天祿“咕嘟”飲下一口黃湯,大聲道:“你們該知道鄂北的鐵弓郎宋一江與銀琵琶武瑤卿這一對夫妻吧!堂堂正正的俠義中人,那小郎的一張鐵弓,和他渾家的一麵獨門兵器銀琵琶,江湖馳名,小倆口胸懷大誌,想要憑倚所學,到北方去開設鏍局,闖名立萬。因此上個月將老家房地產悉數變賣,得了五千兩銀子,帶著手下,一路北上。
今天經過我們這地段,咳!不說也罷!說起來也真是丟人,如宋家小郎夫妻,我們不是不認識的,經過此地,理當擺酒接風,以壯行色才對。不料那樊江三塔那幾個敗類,竟然見財起意,率領十餘名手下,頭纏黑巾,逼迫小郎夫妻,留下五千兩紋銀,另外還有武瑤卿的一對明珠耳環,名叫什麼日月雙當。小郎夫婦隻有這一點血本,當然不肯,一言不合,動起手來,小郎夫婦勢孤力弱,夥計們一連死了兩個,處在下風……”
紅判官儲天祿口沫四濺,說得有聲有色,眾人緊張注意,個個憤慨,都罵樊江三塔不該。
老儲續道:“樊江三塔若誌在劫財,倒還罷了,偏是他們還想在江湖上鬼混,不敢留下活口,因此一上手便想趕盡殺絕,要將小郎夫婦手下一齊殺死。小郎夫婦,在知道他們的陰謀後,又氣又急,拚死抵抗。
正在危險之時,來了一位少年公子,哈,你們猜此人是誰?不是別個,竟然是息跡五年之久的幻人蕭史……”
儲天祿說到此處,酒樓上又是一陣騷動與不安,多人驚哦出聲,低低詛咒:“這魔頭,這魔頭,唉!可恨!該死……”
惟有那位新宿店的少年公子,毫不激動,沒事人一般地自斟自飲,因為他知道,他決不能表示什麼,否則驚動了這紅判官儲天祿,一切事情的真相就無法得知。
他在喃喃低語,那聲音細得隻有他自己才聽得清:“幻人蕭史……果然是人所不齒的大魔頭,唉!這必是一場誤會,但這誤會又怎生能解釋呢?我連自己的姓名都不知道……”
儲天祿又嚷道:“這幻人蕭史一出現,誰也不認識他,隻見他手中拿著川中畢家的青銅幡,樊江三塔中的老二、老三上前相問,問他是不是青幡畢封,聽說畢封與他家的小主人歐陽漱石公子一齊出川來了。
但這人不答話,隻叫樊江三塔快滾,樊江三塔怎肯服氣,登時動起手來。人家幻人蕭史可是名不虛傳大魔頭的身手,三塔拉著部下齊上,又濟得甚事。
三塔老大一急,嚷著要人家留下字號,不說則已,一說竟是幻人蕭史!昔年十二兇人橫行宇內,有名的一神、六虺、五通,息影已久,不料這十二兇人之首,最厲害無比的一神,如今竟然出現此地!
登時三塔與小郎的手下,怕死的撲通撲通,跪下了一大堆。三塔與小郎夫婦不跪,那是不相信,幻人蕭史享譽江湖多年,任憑他精撩易容之術,但也決不會如此年輕,麵前這人,隻不過廿歲左右,說什麼也難叫人相信。
直到幻人蕭史撤出了他腰間的那支西飛神劍,青氣一閃,三塔與小郎夫婦才算是死了心,一齊跪下,聽候發落……”
酒樓座中有人岔嘴道:“聞說那西飛神劍是一口雄劍,另外有一口與它一模一樣的雌劍,叫做西歸神劍,乃是在幻人蕭史的女伴,十二兇人六虺之一西門媛那裏。”
紅判官儲天祿又奪過話頭來,繼續道:“樊江三塔當時束手待斃,因為以往幻人蕭史的慣例一向便是如此,誰碰到他的一點衣角,就非落個殘廢不可,更不用說與他動手,當然是必死無疑……樊江三塔閉目待死,不料卻出了奇跡,幻人蕭史連他們哥兒三人的一根汗毛也沒動,就叫他們走路。
他們走後,幻人蕭史好像有點發呆,宋一江與他的妻子商量,來者既是幻人蕭史,這大魔頭當然決不會毫無代價地救助旁人的,這一來,勢必要竭盡所有,來報效於他。
小郎隻希望,在紋銀與明珠兩者之間,幻人蕭史能眵大發慈悲,給自己夫婦倆留下一樣,俾使他們夫婦,能有再起的資本,不至於立受凍餒。
但是,當小郎去試著求這魔頭時,你們知道,結果怎樣?”酒樓上眾人異口同聲,憤慨說道:“他是一齊都收了!”
紅判官儲天祿一拍大腿,沉聲說道:“不錯,正是這樣,他是卻之不恭,一禮全收……”
登時一樓之上,眾人嗟訝憤恨,紛紛詛咒。
那年輕公子端執著酒杯的手,微微有一點顫抖,暗忖:原來如此,諒來那宋一江,當我在沉思之時,曾來求過我。可恨我當時竟未覺察,以致造成這誤會,害得他拋下了所有的財物,黯然離去!
這一場無巧不巧的誤會,卻害得人家宋一江夫婦,傾家蕩產,浪跡江湖,恢複無望。
這位連自己名字都記不起來的少年公子,心下著實歉然,暗中籌思,如何補過?
酒樓之上,群情激憤,紛紛問紅判官儲天祿:“宋小郎夫婦現在何處?我們哥兒們也得盡盡朋友道義,為他們湊點兒盤纏……”
儲天祿黯然道:“小郎夫婦早就走了,此刻怕已經趕出百十裏地去了,他們騎的都是快馬。咳!也真是可憐,下午我碰著他們時,見他們臉色不對,武瑤卿盈盈欲涕,眼眶子裏還有著淚水,我知道他們必有事故,邀他們喝一杯,承小郎看得起我這老哥哥,把這事始末情由,一五一十,都告訴了我。
小郎夫婦還叮囑過我不要亂傳出去,此番雖然傾家蕩產,但所幸性命尚在,不傷不死,已屬大幸,財去人安,他們也都認了,惟恐那幻人蕭史再找麻煩,是以叮囑我千萬別說。
我將所有的一點積蓄,總共二百多兩銀子,都給了他們……”
酒樓上眾人登時大嘩,紛紛責備儲天祿不該不通知他們,好歹也湊一點數目,為朋友聊盡己心。
那紅判官似乎甚是感動,聲音顫抖,說道:“各位,你們真使我感動,江湖道上,隻有你們才配稱方俠義中人啊!如那幻人蕭史,徒具一身驚世駭俗武功,但他如此鄙劣行為,貪求無厭,不留餘地,真是令人不齒……”
紅判官儲天祿須發憤張,目訾欲裂,十分激動,酒樓之上諸人,也都為之唏噓憤慨。
有人無意間憑欄一望,望見店門之前,停著一輛騾車,油布為篷,套著兩頭黑白相間的騾兒。
這人心中一動,問儲天祿道:“老儲,小郎有沒有告訴你,他那輛車子是個什麼樣子?”
儲天祿微微一愕,說道:“還提它做什麼?那是一輛油布蓬兒的,套著兩頭黑白花騾。”
一言甫出,這人立刻臉上變色,奪路便走
登時酒樓之上,有人也看到了那輛騾車了,叫道:“不好,那輛車正在這店門口,幻人蕭史呀!哎呀!……”
爭先恐後,樓梯壅塞不通,有的幹脆推窗,湧身向外便跳。
隻剩下個紅判官儲天祿,怔怔地立在酒樓中。
此時,一樓中人均已走光,店家聞訊,早躲得不見,儲天祿瞥見,酒樓一角,有一位貴介公子打扮的人,緩緩站起,注視著自己。
儲天祿心中大悟,這不就是幻人蕭史嗎?宋小郎口中描述的,正是這等打扮,原來他早已坐在這酒樓喝酒了,真是神出鬼沒,不愧幻人之名。
隻怪自己該死,為何不曾注意,心中憤恨,口沒遮攔,亂罵一通,不用說,他必是全聽見了,如今,還有什麼可說,除了乖乖地等死以外。
人,都是怕死的,尤其是儲天祿想到,幻人蕭史決不會放過自己,不一定要用什麼毒辣的手段來整治自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滋味可是真不好受!
想著想著,剛才那為朋友激起的正義、憤慨……都沒有了,酒也醒了,禁不住心生怯意,臉色大變,手、腳開始微微顫抖。
盡管他心中在暗叫:“儲天祿,不能這樣膿包,人總是要死的,死也得死得像樣,有骨氣,快站起來,莫要替自己丟臉……”
但他的腳卻不聽話,漸漸地彎將下來,終於“咕咚”一聲,坐倒地上。
那幻人蕭史緩緩過來,屹立在他的麵前。
儲天祿可見到他整潔美觀的衣衫鞋襪,腰間長劍,以及那俊秀的麵容,臉上此時竟然沒有怒容,雙眼之中,也隻是一種憐憫、歉疚的光芒。
儲天祿不知那來的勇氣,此時忽然說道:“蕭爺,你殺了我吧!我罪有應得,隻是……隻是我求您老莫要去難為其他的人,尤其是對鐵弓郎宋一江與銀琵琶武瑤卿,他們……他們實在沒有毀謗你老人家,都是我該死,多喝了幾杯,亂說一陣……”
他急急說出了上麵的一番話,胸中勇氣大增,心想自己反正也年老了,孤身一人,不須有什麼顧念,如今且將一切罪都攬將下來,好讓朋友們沒事,以後即使死了,江湖上公道自在人心,自然有人知道,紅判官儲天祿是個好漢子。他雖然仍然站不起來,但他卻能挺直上半身,伸長了脖子,聽候處決。
他在注視著那懸掛在幻人蕭史腰下的古樸劍鞘,隻要這劍鞘一動,必然就是那西飛神劍出鞘,如果他慈悲,自己脖子上一涼,就會完事。如此神劍,也有好處,那便是當它殺人時,不會給人多少痛苦。
除非幻人蕭史立意要折磨自己,那就難說了,不知他會用什麼手段來折磨自己。
等著等著,那劍鞘居然一直沒動,而頭頂上卻傳來了一陣柔和的語聲!
“儲老大,你別怕,這是一場誤會,我不是幻人蕭史,你且聽我解釋……”
奇事!真是奇事!明明是幻人蕭史,但這魔頭自己卻不承認,隻說他經過此地,見樊江三塔攔劫宋氏夫婦,打抱不平,出手相助,驚走了樊江三塔之後,正當沉思之時,不料宋氏夫婦誤會,留下明珠、銀兩,悄悄離去。因為他失去記憶,甚至於連自己的姓名身世都忘了,隻是不巧記得這幻人蕭史的姓名,又得到他的寶劍,是以才被誤會,認為即是幻人蕭史。
紅判官儲天祿大著膽子問一句:“那麼,公子你又是誰呢?你既然又帶著那川中畢家的獨門兵刃青銅幡,莫非是他家的長子青幡畢封?抑或是畢家的小主人,歐陽漱石公子?”
麵前這少年公子苦笑搖頭,道:“我不知道,我記不起來了,青銅幡是我拾到的!青幡畢封、歐陽漱石,大概都不是我的名字。
幻人蕭史也不是我的名字,雖然有人曾這樣叫過我,我又佩著他的兵器。但我相信我決不是他,這原因有兩點,第一、我很年輕,不可能有那樣大的名頭;其次、我自覺心地善良,不會如他那樣殘暴……
如今,我當再迴到那失落了記憶的地方去,試試看能否恢複我的記憶,在我恢複以前,我沒有姓名,就隻好叫無名氏了!”
儲天祿半信半疑,眼見這位無名氏公子,探懷取出一個小盒,交到他的手上,說道:“我這就要折迴去尋找記憶了,這盒中是那日月雙當,車中銀兩,原封未動,敬煩老丈你替我還給宋君,並請替我解釋這場誤會,為我轉達歉意……”
儲天祿可是做夢也不曾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他可是牢牢記住這位無名氏的每一句話,惟恐遺漏了無法交待。當盛著日月雙當的小盒遞到他手上時,他伸出去承接的手兀自微微顫抖。
那無名氏公子悠悠一歎,飄然下樓離去,儲天祿如癡如呆,猛覺應當安慰他幾句,急忙追下樓去。
隻見這位公子,已自那車後解開馬匹,攬衣上馬,馬背上掛著那亮晶晶的青銅幡,蹄聲的的,業已去遠,消失在黑暗之中。
這且按下不表。
且說這位無名氏公子,乘著夜色,孤身隻騎上路。
他心中覺得暢快了些,至少那明珠與銀兩俱已付托有人,不致使宋一江武瑤卿夫婦絕望,換句話說,自己便不曾為自己平添罪孽。
從那酒樓上眾人的談話中,知道這幻人蕭史,有一位情人,也是十二兇人中的一個,名喚西門媛。不過幻人蕭史是十二兇人中的一神,而西門媛則是十二兇人中六虺之一。
她有一柄西歸劍,與蕭史的西飛劍是一對,乃是雌雄二劍,兩人的劍,完全一模一樣,也是青光閃爍,極鋒利的上古奇兵。可以想像得到的是,當兩劍相遇時,極可能還會雌雄莫辨呢?
無名少年忽又想起,那西飛劍既是幻人蕭史須臾不離的兵器,又怎會到自己身邊來?極可能自己腰間這柄劍,不是西飛,而是與西飛有虎賁中郎之似的西歸寶劍!
那麼,一切便能有點頭緒了,自己這支劍,係得自那綠廈迷樓之中,極可能在迷樓之中,與自己朝夕相處的那位豔麗女郎,即是西門媛。
但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使自己記憶喪失,叫自己充做幻人蕭史,又將這口寶劍係在自己腰間?
無名少年可是十分困惑,沒奈何,一切須得先迴到那綠廈迷樓去探究,才能分曉!
於是他再度沿著來時的路,跟著蜿蜒浩蕩東流的長江潮流向上,取道直馳三峽。
這一日來到江陵附近,沿著官道,緩轡徐行,忽然間胯下的駿馬矯首昂嘶,分明是焦渴現象。估計左近,一時不會有打尖的地方,隻好策馬離開官道,待要找一處清泉,臨流汲飲。
行了一陣,那馬兒歡嘶一聲,前蹄一豎,把它的主人顛了下來,撥開四蹄,急急奔去。
原來前麵出現了一處清澗,難怪它如此情急,狂奔起來,連主人都不顧了。無名少年心中想著好笑,跟著也快步趕到澗邊,汲飲數口。
澗水清冽震齒,飲下焦渴頓除,隻覺得甘冽無比,心神為之一暢,渾身舒泰無比!
仔細來看這處小澗附近,好一處世外桃源啊!芳菲滿地,從那蔥悒的林木間,有一條清澈的小澗流出,微風飄拂,好鳥鳴轉,此情此景,恍若人間天上。
忽聞馬匹低低撕鳴一聲,澗水清澈如鏡,無名少年驚見,不遠處,又出現了一匹馬的倒影,映照在澗水之中,十分清晰。
但見這匹馬,沒有一根雜毛,奇高雄偉,使人想到:“馬高八尺為龍”,如此神駿,想非人世間的凡馬。
果然,在這匹白馬背上,沒有鞍鐙,頭上也沒有轡頭,此時它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臨流汲飲,偶或抬起那判官頭來,長尾拂動,意態十分閑散舒適。
無名少年從綠廈迷樓中騎出來的這匹馬,已可算是一匹良駒了,但這番與這匹白馬一比較,可是立刻被它比下去,小巫見大巫,有雲泥之別。
偏是這匹凡馬還不識相,想與這匹白馬接近,挨挨擦擦,惹得那白馬驀地長噺一聲,一蹄將凡馬踹得翻倒在地上。
這一聲長嘶,極是雄壯豪邁,直使得山鳴穀應,群鳥亂飛。
這匹白馬昂首矯視,神態睥睨不凡,跟著又低下判官頭,去草間找那些嫩葉草莖兒吃,長尾拂勁,十分悠閑自在!
無名少年不禁對它生出喜愛,暗忖既是沒鞍鐙,又無轡頭的馬,必是一匹無主的野馬,自己何不將它收服,來作一匹坐騎!
心念一決,悄悄準備,裝著不在意,踅到白馬附近,驀地湧身一躍,躍上白馬馬背。
白馬長嘶一聲前蹄人立,判官頭迴轉來,張開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要咬偷襲它的人。
無名少年使展身手,此時緊緊抱著馬頸。
那馬跳躍翻騰,震蕩極大,無名少年被它震得五內騰翻,差一點連食物都將嘔吐出來,更兼此馬沒有轡頭,那銳利的齒牙,森然可怖,確是難防。
沒奈何,隻好鬆手跳下,白馬十分促狹,舉蹄來踢,慌得無名少年立足未穩,連忙一滾閃開。
偷馬不著,反弄得狼狽不堪,無名少年對這匹白馬,可是又驚又愛,不想放棄,一旁注視,還想要設法下手擒捉。
而那白馬委實刁鑽得緊,此時明知有人算計它,它仍不走開,仍然在這溪邊逗留,飲水吃草,旁若無人,不時還向這位算計它的人??眼睛。
無名少年對它更是喜愛,心中忖度,盤算著如何才能得它到手?
不久,微風起處,澗水上遊,林中忽然隨風飄來一陣音樂。這樂聲,不甚高,但弱弱之音,卻能清晰傳來耳中,仿佛不是什麼琴瑟琵琶之類,而隻是一種簫笛,但發出的樂音,卻是委婉悠揚,十分動聽。
無名少年自忖,生平從未聽過這等美妙的聲音,雖然他將以往完全忘懷,但他仍能確信,這等聲音,世間少有,人生百歲,難得聆聽。
隻覺得那聲音冷冷有出雲之概,仿佛是一位羽衣蹁躚的仙女在雲端,吹奏出的音樂,絲毫沒有一點人間的煙火氣。
當然,這調子不是人間所有的,此時入耳,聽者隻覺得有無比的舒適,仿佛這曲子並沒有什麼含義,並沒有什麼目的,它隻是如一片行雲,如一澗流水,代表了自然間柔和恬靜的聖潔之美,使人在聆聽之餘,不知不覺沉溺其中,心領神會,倏然有出塵之感。
無名少年心想:深山潤穀,何有如此仙音,必是有那一位世外高人,在此小駐鶴蹤,有緣遇到,豈可錯過。
正想循著樂聲尋去,忽然間,那樂聲高昂揚起,起落幾番,似是召喚。
白馬立刻昂首,向著溪澗源頭,林間那方,高高長嘶一聲,似乎是與之唿應。
蹄聲的的,直向林內奔去,無名少年驚見,這白馬奔馳神速,真是令人震駭。此時已可斷定,白馬定然不是一匹凡馬,而且也不是沒主人的,它的主人,正是刻下在林間奏樂的高人!
荒山之中,得有如此奇遇,豈可錯過,無名少年牽了韁繩,循著澗溪上行。
那白馬神速,一閃即逝,幸得這樂聲不斷,尚能循聲找尋。那溪澗是自一座林中潺流而出的,無名少年入林之後,走了一陣,麵前頓然出現一幅奇景。
在那清波瀲灩的水中,他看見了一張生平僅見的絕世姿容。
但見那長長的黑發,委垂肩上,一張吹彈得破的臉孔上,有著一對烏黑靈活的大眼,神情是柔和而恬靜的,一領不加裝飾的雪白衣衫,露出了蝤蠐似的粉頸。
此時她赤足,盤膝正坐在溪澗旁的一塊白石上,口中果然正吹著一根細細的管子!隨著樂音悠揚,她自己仿佛也為之沉醉了,心神貫注,微笑浮起頰上……
如此清麗,如此嬌美,即使是世上最美麗的花,也不能與這位少女的臉龐相比,想是仙子在林中出現,這美妙聖潔的色相竟然顯示在凡夫俗子的眼前……
無名少年隻覺得十分迷惘,意識到自己,正是在遭逢著奇遇。
而更奇的是,那匹純白龍駒,此時正乖乖地伏在她的身旁,將一個判官頭,直拱到她的身上來。那情形,仿佛是大孩子依偎在親人的身畔一般,一對馬眼仍然不時望著,警戒四周,仿佛它又是這位少女的忠心護衛似的。
這等畫境,展示在無名少年的眼前,使他迷惑,使他沉醉,一時惟恐驚動了她,屏聲息氣,佇立林間。
少女不過十六七歲光景,此時緩緩取下笛管,一曲已畢,餘音嫋嫋,兀自蕩漾在林中空門。
當那短笛取下之時,那編貝似的皓齒,瓤犀微露,梨渦兒微暉,又使林中佇立的少年看得呆了。
此時她嬌慵地拔起身邊的幾莖小草,送進那白馬的嘴中,白馬張開大嘴,緩緩咀嚼,一人一馬,十分親熱。
少年心中甚有感觸,暗忖這龍馬的主人,不料竟是這樣嬌美的一位少女。敢情這馬兒也十分有福氣哩,得這位美女相伴,如此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林中遊戲聆聽仙曲,世人中有誰能比得上它的幸福與快樂?
少年不禁微喟出聲,在這一剎那間,他感到勞碌奔波是多麼地無謂,而如此恬逸安靜的生活,正是他所追求,所企求的夢想。
但到何時才能有這樣幸福快樂的生活呢?
少年在沉思時,勾起了感傷,有誰如他這般不幸?連身世、姓名都不知道!
但他立刻驚覺,同時心中悔恨不已。
敢情他雖然隻是一聲輕喟,但卻已使林中的少女驚覺,此時目中露出了驚異。
少年趕緊上前幾步,躬身施禮,說道:“姑娘這一曲仙音,真是悅耳動聽,在下林中竊聽,曲終感喟,驚動了姑娘,還望恕罪!”
那仙子般的少女甚是大方,想是她年齡尚幼,嬌憨未除,此時聽到有人讚她,很是高興,“咭”地一笑。
少年一揖之後,見她不開口,一時距離極近,隻覺得她那出奇的清麗容光,令人不敢逼視,待要想找些話來時,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正在他微感躊躇之時,少女忽然微笑著說:“你要通姓報名,我不攔你,但你卻莫問我的姓名,因為,因為我是沒有姓名的!”
語音嬌軟,恍若好鳥鳴囀,入耳頓使少年覺得,如此少女,實是十全十美,再無缺憾,可愛已極。
居然這番有了個同病,她也是個沒名姓的,少年心中甚為高興,忙道:“姑娘,不瞞你說,我也是個沒名姓的,我的名姓,被我忘了!”
白石上少女高興得站將起來,纖手兒拉著他的手,連連搖撼,睜著一雙大眼睛道:“嗨!這真是好極了!我以為隻有我一個人沒姓名,不想今日卻找到了一個伴兒!
嗨!你快跟我來,我帶你去見老伯伯,告訴他我找到了伴兒了……”
拉著他跨上白馬,白馬慢騰騰地立起,馱著兩人,緩緩向林蔭深處走去,少年的馬,自後跟將上來。
這白馬確是不愧為一頭龍駒,背上雖無鞍蹬,但卻寬廣得很,乘騎兩人,還綽綽有餘,此時它十分馴服,緩緩行走,毫無顛簸之感。
少女在馬前,少年在馬後,此時身軀兒相貼,頓覺得美好的嬌軀,柔若無骨,微微有一陣薌澤,傳來鼻間。他知道,那不是任何的裝飾品的香氣,而是這位少女身上,自然發出的一種氣息。
少女在馬上告訴他:“我並沒有像你一樣的忘記了過去,隻是我小時的事都記不得了,我一直和老伯伯住在一起,老伯伯說我是沒有姓名的,他叫我做笛女,因為我時常在林中吹笛。”
少年問她:“這馬是你的嗎?是不是一頭龍馬?”
笛女道:“它是老伯伯的馬,但每天總是跟著我,我們都叫它做白龍,聽老伯伯說,它確是西域龍馬之種!”.
白馬低嘶一聲,仿佛它聽得懂人語,知道女郎正在讚它,故而表示歡愉。
少女伸纖手,輕輕地打了它的判官頭一下,笑道:“壞東西,才誇了你兩句,你就自以為很了不起嗎?嘿!還不乖乖地馱我們迴去!”
白龍續行,少女一時默然無語,在她背後的少年,此時直覺得飄飄欲仙。
心中老是琢磨著她剛才說的一句話:“我找到伴兒了!”暗忖她這一句話,是否有心?
若得如此仙子般聖潔美麗的少女為伴,自己心滿意足,夫複何憾!
但無奈的是,身世未明,目前應當從速迴到那失落記憶的綠廈迷樓中去,多事停留。
想著想著,悵觸萬端……
走著走著,仿佛這林子甚是幽深,越行越深,林蔭中有敗葉鋪地,落紅片片,許多不知名的美麗小鳥,飛翔林間,見人不避,鳴囀啁啾著相迎。
忽然又聽見一陣美妙的樂聲,少年禁不住問道:“那老伯伯也是會吹笛的嗎?”
笛女立刻知道了他的意思,笑著說道:“那不是笛聲,隻是溪澗中流水的聲音!”
傾耳細聽,果然是一陣陣潺流之聲,但卻美妙得有如樂音,緩緩灌入耳中,流過心頭令人溢起恬逸寧靜的感覺。
笛女忽道:“到了!”一躍下馬,無名少年跟在她身後,轉過一排屏障似的樹木,隻見林中,出現了一幢精致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