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己究竟什麼時候開始能看見“鬼”的?
淮棲難以解釋自己的過去——迴憶太抽象了,甚至連父母的信息都是模糊的,他很多年都沒有將兩人臉上的那層灰塵抹掉。
他連自己看到的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鬼魂都忘記了。
這到算不上是“失憶”。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腦海裏儲存著一些“淮棲”這個人參與過的東西,卻始終有層無形的膜使他融入不了。
簡而言之,他在久遠的記憶裏失去了共情能力。所以當他試圖要迴憶十七歲以前的事情,就像一個突兀又怪異的管理員在審視別人的書庫。因為難以聯想,必須要順著邏輯和準確號碼才能摸到。
什麼時候開始的這種狀態,淮棲也不知道。
若是淮棲某天死去,墓誌銘上鐫刻的“人生總結”一定是這迷茫的三個大字:不知道。
關於這種狀態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淮棲可能精神上或者心理上出了什麼問題。
人是很難主動發現自己心理有缺陷的,淮棲也不例外。他寧願自己就這樣昏昏噩噩地過下去,到最後真的躺在“不知道”碑下長眠。也不願意去找個心理醫生聊聊。
要把自己壓心底的私事交托給一個陌生人,簡直可以要了淮棲的命。
……
他將東西和自己神態收拾正常之後,若無其事地上了陳盼安的車。
驚嚇讓淮棲腹中翻湧得有些難受,途中還犯了些暈車。不過他一向忍病忍得很好,最佳成績是能騙過醫生。
庭雪為迎接他準備了十分豐盛的晚飯,淮棲也不想推辭嫂子的好意。便和她一起到廚房忙活。
五隻飯碗剛盛滿,門口的風鈴就大聲吵了起來,隻見風風火火闖進來倆崽子。女孩進門就喊道:“媽,哥他班主任要請爸去喝茶。”
被“點名”的陳盼安迴頭問她:“啊,去哪兒喝。”
“辦公室!”
“……”
陳盼安還沒說什麼,男孩先行發作了,他像隻靈活又倔強的耗子,臭著臉把書包一丟,雙手插進兜裏,迅速地竄進了房間。丟下滿是脾氣的一句“我不吃飯了,不用叫我。”
可惜少年叛逆期的威嚴堪堪,陳盼安隻用一隻手就把耗子從洞裏拎了出來,順便斥了一句:“能得你,又犯什麼事了。”
惱羞的陳名潛還沒來得及從他爹手裏掙出來,就一眼瞥見了淮棲,怔了一下,脫口問道:“你怎麼來了?”
剛才吆喝的是他的妹妹庭小雅,女孩早就把淮棲身邊的座位給占了,語氣裏有掩不住的高興:“小淮,你是來我家吃飯的嘛!”
淮棲點頭。
聽見母親說淮棲還要在他們家住著,興奮勁讓她蹦得又高了三尺,她朝陳名潛喊道:“哥,小淮要住在我們家。”
“我聽見了。”陳名潛仍舊擺著臭臉,把陳盼安的手拽走之後,坐到淮棲對麵扒拉自己飯碗去了。
發現淮棲比自己好使之後,陳盼安目含笑意地一撇嘴,落座,問道:“小淮不用客氣……唉停,陳名潛你先別動筷,先說清楚我為什麼要去辦公室喝茶。”
陳名潛把米飯鹵子裏的青椒——反正是帶著綠色的東西——全都一股腦地掰到了母親的碗裏,冷冰冰地說道:“這是你的事,我怎麼知道。”
“你這小……”
庭雪摘了圍裙,拿筷子往陳盼安手臂石膏上輕輕一敲,“嘖”了一聲,道:“食不言,等吃完飯再跟他計較也不遲。”
陳盼安隻好先憋了迴去,饒了斜對麵的小混賬一迴。
每次淮棲來陳盼安家都是這樣熱鬧的,他就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不會多插什麼話。
他勉強地把自己的飯吃了個幹淨,幫忙把碗給刷了。
庭雪和他說話時總是笑著的。長輩們都這樣誇過淮棲——話不多,有眼色,還聽話,不紮眼的一個小孩。
飯局還算愉快,晚上陳名潛跑到他房間裏“避難”,他好像很想和淮棲說話,但又拉不下麵子來主動開口,坐在桌子上轉著筆。好久才裝得漫不經心道:“你不打遊戲嗎?”
“電腦和手柄在學校,沒帶迴來。”淮棲正在寫實驗報告,聲音透著些有氣無力,問道,“你想玩嗎?”
“不想玩。”陳名潛口是心非地“嘁”了一聲,到淮棲旁邊溜達了一圈,問他道,“你在寫什麼。”
“作業。”
“沒趣。”陳名潛把手插進兜裏,“迴家乖乖寫作業的行為”在有中二病的小男孩的眼裏屬於很不酷的,他得意道,“我爸不催我我都不寫的。”
“……”淮棲道,“……真好。”
直到陳名潛無聊地走了,淮棲才停下筆來。
他終於忍不住地快速從背包裏翻出一個黑色方麵袋,拱著腰將胃裏一直在翻騰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沒得噦了又幹嘔了一陣,但也沒發出什麼大的聲響。
剛走的陳名潛又迴來敲了敲門——幸好這崽子被爸媽教的進別人房間前還會敲門——他問道:“哎,我爸洗了葡萄還切了西瓜,你出不出來吃?”
淮棲把用方便袋把汙穢物套了好幾層,係好又拿衛生紙包起來,放進日用垃圾袋裏。
他迴答陳名潛的時候聲音還有一點虛脫,他說:“謝謝你,我不吃了,我出去一趟。”
“這麼晚了你出去幹嘛。”
淮棲拎起垃圾袋出門,對他扯起個笑容:“散步,順便丟點垃圾。”
……
他去開了點藥,支付的時候才記起來,除了在學校卡裏的飯錢,他賬戶剩下的似乎都借給丁齡了。
吐完後胃的舒服了很多,但這器官學不會消停,像個陰晴不定的小孩似的,難受完了又開始喊餓。
買完藥淮棲的錢包隻剩了個位數,淮棲沒辦法滿足“這小孩”的需求。
他口渴得厲害,路過便利店的自動售賣機,買了瓶可樂。
所以說胃學不會消停是有原因的,因為他的主人就沒長過記性,就這樣空著腹灌了一瓶碳酸。
淮棲的生活方式是亞健康的代表。他對自己的身體粗枝大葉,就沒上心過。這似乎和他在生活中對待別人小心翼翼的處世態度產生了一點割裂感。
淮棲盯著配料表發了一會呆,把空瓶扔進垃圾桶之前,恍惚間聽到一個聲音,像是從腦海深處發出來的。
“不看看瓶蓋嗎?”
淮棲動作停了一會兒,他把空瓶拿了迴來,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擰開了紅色的瓶蓋。
這款飲料在他小時候的時候就開始生產了,在一群舉世聞名的大品牌中竟然一直保持著沒有銷聲匿跡。
淮棲對於“再來一瓶”的這個活動的印象始於剛懂事時,現在的營銷手段五花八門,這種最虧的方式應該早被淘汰了。但他擰開的時候,瓶蓋裏竟然真的出現了一行“再來一瓶。”
淮棲眨了眨眼。
人生第一次,這麼幸運。
不過他看了看自動售貨機,又歪頭看了看便利店裏麵——收銀員正哼著歌在收拾著下班。
他想還是算了。
但正當他要將空瓶扔掉的時候,瓶身裏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就像是電影中存在於培養瓶中的“實驗體”,或者是神話裏的精靈,裏麵有一個幾乎等瓶高的小人,周身發著淡淡的,柔和的白光。
清脆明朗的聲音從瓶口傳來。他微笑著,說:“晚上好。”
淮棲:“…………”
便利店前的燈光正好熄滅,黑暗給了他無言的壓迫感。
他把瓶子迅速扔進了垃圾桶裏,後退了幾步。也不顧那白光消散了沒有,飛速地跑迴了公寓樓。
陳盼安在客廳裏看電視,見淮棲氣喘籲籲地迴來,皺眉問道:“怎麼了,臉色這麼白。”
“我……”淮棲道,“去夜跑了。”
“這樣……”陳盼安看著他,說道,“水已經熱好了,要洗澡的話隨時。”
“嗯。”
他沒走幾步就又被叫住。“小淮,”陳盼安沒有多插手過淮棲的生活,但他似乎什麼都知道似的,他擔憂道,“有什麼事記得跟我說,別客氣。”
……
淮棲去洗了澡,身上套了件t恤當睡衣,領子幾乎大到垂到了鎖骨之下。這是奶奶給他帶的,村子附近的廠子盛產這種十分耐穿的大號工服。每到夏天淮棲就會翻出來洗很多遍,放到陽光底下曬得漿硬。
上麵的工廠印刷圖案已經褪色了。號碼太大導致上衣把他的短褲完全遮住。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像穿了褲子,淮棲把肥大的下擺束進了褲腰裏,但動作大了總會掉出來。他本來長的就瘦,被這衣服一襯,顯得腰隻用一隻手臂就能環住。
淮棲坐在床邊,額前的碎發還有些濕,他撿起桌子上的紅色瓶蓋看了看,盯著裏麵四個字又呆了很久。
忽然,他的身後傳來人聲:“你很幸運的,我從來都沒中過。”
聞聲淮棲猝然站起,轉身後退時後撞到了衣櫃,又被雜物拌了一跤,勉強緊貼到衣櫃門上才站穩。
這個“人”再次打招唿道:“晚上好。”
淮棲緊緊咬著牙,看著坐在窗邊的鬼魂。
他穿著白襯衫,雙手在大腿上隨意地搭著,周身散發著柔和的光芒,聲音是和瓶子裏那隻一模一樣的。
他……應該是鬼,但奇怪的是他和以往青麵獠牙,七竅流血的鬼都不一樣。
他長得很好看……長眉黑眼睛高鼻梁——淮棲形容不出那種好看,隻能通過簡單的枚舉來實話實說。
就像是動畫片裏的俊美少年,尚且稚幼的小觀眾一看到就歡喜地知道:“這是主角!”
笑意仿佛天生就藏在他眉眼裏,他眼睛一彎的時候,淮棲心中的恐懼沒那麼尖銳了,少年說道:“剛才在外麵嚇到你了,抱歉。”
淮棲心想,你現在也嚇到我了。
他沒有跟“主角”似的先來一個自我介紹,而是道:“你可以走過來一點,最好不要靠在那裏……”
淮棲僵著身體不動。
“……因為你身後的櫃子裏有一位女士,對麵的床底下藏著兩個孩子。”少年把話說完。
淮棲第二次:“……”
他剛放下膽子又吊了起來,也不管這隻鬼說得是真是假,立馬後背離開櫃門,嘴唇發白地直盯著少年道:“我……不覺得你……這是道歉。”
“她們沒有惡意,跟著你也隻是想和你說一些話,你可以打開櫃門或者掀開床底見一見她們。”少年道,“我在這兒,她們不會傷害你。”
淮棲搞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去見幾隻鬼,也搞不懂少年的目的,現在整個場麵就顯得很離譜。
他說:“我不想。”
“好吧,”少年說,“那你閉上眼睛。”
淮棲緊張的大腦先命令眼睛閉上,他之後才反應過來,問道:“為什……”
少年說:“出來。”
淮棲的話半路截斷,因為他聽到背後的櫃門打開了,而麵前是被褥翻動的微聲。淮棲的後背立馬崩成了一條直線。
涼風和低沉的嗚咽聲飄到了他的身邊。讓它全身發軟的恐懼感再次湧了上來。
淮棲無論怎麼鄙視自己的懦弱,都沒法和那些膽子大的人一樣,用自己的理智控製住下意識的反應——他又無措地蹲了下來,臉埋在雙膝間,縮成最安全的一團,一直到那些來自衣櫃、床底的恐怖的聲音和觸感從他的身旁消失。
過了好一會兒,沒有動靜了。
大概是中獎的瓶蓋給了他一點小運氣,這次真的出現了個他臆想中的“主角”,撫了撫淮棲的後背。
“不用怕,”少年飄到離淮棲很近的跟前,也是雙膝蹲下的姿勢,用手指輕輕蹭了下淮棲額前露出的碎發,溫聲道,“她們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