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淮棲做了一個極長的夢。
大概是暈倒之前進入過簡一蘇視角的原因,淮棲感到自己好像附在了簡一蘇的身上。
從簡一蘇很小的時候開始,眼前的雙手尚且稚嫩之時,就已經沾滿油汙,不停地做著一些重複性的工作。
淮棲這才想起來,簡一蘇從前被拐過。
因為簡一蘇本人閉口不提,所以淮棲對他從前的經曆一無所知,這還是第一次接觸到小簡一蘇的事。
簡一蘇的眼前都是灰蒙蒙的景色,就像是被覆上了一層老舊電影的濾鏡,耳邊有滋啦滋啦的微弱噪音,這聲音幾乎把一切都掩蓋過去了,淮棲甚至沒有察覺到簡一蘇身上屬於活人的心髒跳動。
淮棲心想,簡一蘇的手指細長,靈動,他裝起零件來甚至比大人都要快得多。這雙手在這樣的年紀,本該在琴鍵、音弦上盡情躍動,或者握著一支鉛筆,寫一頁讓老師打滿分的字。
不應該是現在這樣的,指縫裏夾著幹涸血絲,關節處布著幾塊淤青,沾著難洗的髒汙。
他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抬起麵無表情的的臉來,看到了一個肉底下藏著橫疤的大漢。淮棲感覺到簡一蘇的心髒猛地停了一下。
大漢拉起了簡一蘇纖細的手腕,粗暴地像是拎一隻不知死活的小動物。
淮棲感覺到簡一蘇胸腔裏那微弱的搏動,但簡一蘇沒有說一句話。
他被帶到了一個滿是小孩的房間,這裏之前大概是教室,前麵有一個凸起的半圓石臺。上麵擺著的不是課桌,而是一個帶著鎖鏈的小凳子。
有一個小女孩正坐在上麵,簡一蘇被帶來的時候。大人正在給這裏所有的小孩們“上課”,他們一邊毆打著椅子上的女孩,一邊大聲喊著她的“罪名”。
他們教唆孩子逃跑的都是叛徒,隻要抓到一個,叛徒和大家都會受到懲罰。
這懲罰一般是毆打、或是兩天都不被允許吃飯,或是像這樣示眾,
大人讓聚集在這裏的孩子們隨著他應和,稚嫩的聲音不斷地重複著“叛徒該打”。他們臉上的神色有麻木、恐懼和同情,最可怕的是,大部分應和的孩子竟然在真情實感地發泄怒氣。
簡一蘇被帶到的時候,手指蜷縮了一下。因為他和那女孩對視了,慌亂的女孩像是抓住了一個稻草,小小地喊了一聲:“哥哥。”
大漢用粗啞的聲音凹出了令人作嘔的溫柔聲線。他低頭問手裏牽著的小孩:“一蘇,你和她的關係是不是特別好?”
她和簡一蘇沒有血緣關係,但自從在這裏遇見開始,兩人就一直形影不離,像一對相依為命的親兄妹。
簡一蘇看著她,他再怎麼故作冷靜,單薄的稚聲仍是不禁顫動,他說:“是。”
於是,中年男人重重地給了他一巴掌。
繼續“溫柔”地問:“你和她的關係是不是特別好?”
簡一蘇慢慢翕動嘴唇,說:“是。”
“啪”得一聲。
現場的唿喊都安靜了,直到第三次的掌摑聲清晰地響起之後,座上的小女孩尖叫一聲,哭叫道:“不好,我和他關係不好!”
大漢甚至都沒有看她,最後一次問簡一蘇:“你和她的關係是不是特別好?”
簡一蘇緊緊地咬著下唇,幹裂的死皮下沁出了鹹津的血絲。他終於說道:““不是。”
這聲音讓淮棲的心髒像是被淩遲了一樣,一陣陣地發疼。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憤怒來,這激烈的情緒幾乎克服了他天生的膽怯,淮棲想要衝出去,以將三巴掌全部還給這個肥頭大耳的混蛋。
可他全然忘了自己隻是在看過去的“迴放”——這是已經發生的事,沒有人也不會有人站在小簡一蘇的麵前,給他擋下這些暴力。
大漢繼續審問,比起在詢問簡一蘇,這些話更像是在警告其他小孩:“那你為什麼會幫她逃跑?是你自己想當叛徒的,還是她逼迫你的?”
簡一蘇不說話。
他感覺到手腕上的握力逐漸增加。上麵的淤青在隱隱發疼——那是他為了給女孩製造機會而故意犯下失誤才留下的。
女孩很聰明,她趁著這個間隙,順利地離開了這個地方。但瘦弱的體魄和幾乎為零的社會經驗無法支撐她跑太遠。在這窮鄉僻壤,她連警察局的門都沒有摸到,就再次落入了虎窟。
簡一蘇說:“我自己想。”
大漢咬牙切齒地將拳頭揮了下去。
他像上次一樣,又重複了一遍問題。可簡一蘇的答案仍舊沒有讓他滿意。
小少年不會想到的,他們的“不離不棄”不會給這裏任何人增添一絲感動,也不會給對方承擔半點痛苦。這“戲碼”的意義僅僅在於讓內心不受煎熬罷了。
他聽見同齡人的唿喊和“叫好”,這憤怒不屬於他們,屬於不斷為他們灌輸思想的施暴者。這群揮舞著拳頭的小身軀隻是一群悲哀的思想容器。
疼痛和恐懼讓女孩不停地尖叫。她的年齡還小,方才為簡一蘇推脫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勇氣了。被打的疼了,就隻能再次無助地看向簡一蘇,哽咽地喊他“哥哥”。
可是簡一蘇無能為力,他隻是朝她伸出一隻手,腹部就遭了極重的幾拳,足以讓胃反酸水。他用一隻手護著頭部,承受著不間斷地踢打。
他想,要是自己有一把刀,那就好了。
他要把這裏所有的施暴者和觀眾,都殺光。
簡一蘇一怔,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
簡一蘇被關在了一件沒有窗戶的土磚屋子裏。這就是他平時的房間。
他蜷坐在牆角,膝蓋上放了一本書。一本封皮消失,書頁散落的《1984》。
他用紅腫的手指顫顫巍巍地翻了幾頁。目光瞥向牆底的一條可以伸過手掌縫隙。他由於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彎下腰來,對小聲對縫隙那邊的房間說:“你在嗎?”
沒有迴聲。
……
對麵是女孩的房間。
簡一蘇把這本《1984》看了許多遍,他在無數個夜晚和女孩講起這本書。他把故事與現實類比,將自己與她所待的地方描述成“英社”,每周一次懲罰孩子的儀式叫做“仇恨會”,而他們兩個人是在無知者中保持清醒意識的“溫斯頓”。
淮棲發現簡一蘇自小就有一種富有感染力的冷靜氣質。他不僅自己練就了一種“雙重思想”,得以在大人的洗腦中度日,竟還在通過簡化一個小說故事去影響女孩想法。
“這裏的人都是壞人,即使他們給我們吃的和住的。但被迫在這裏生活的我們不可以成為壞人。”
“順從壞人和討厭壞人,在他們目前的處境下並不衝突。”
他和女孩一直獨立在這些仇恨與憤怒之外,清楚地知道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需要假裝的。
女孩對這個故事非常的感興趣。
幾天前,她蜷在地上,透過縫隙與對麵同樣姿勢的簡一蘇對視。她問:“後來溫斯頓逃出英社了嗎?”
簡一蘇用一聲“嗯”,掩飾了書中主角最終的毀滅。
她的聲音透過縫隙,輕而期待,問:“哥哥,那我們可以逃出去嗎。”
簡一蘇盯著她發亮的眼睛,說:“會的。”
簡一蘇後悔說了這兩個字。
因為他從“教室”迴來之後,再也沒有從縫隙另一邊看到那雙發亮的眼睛。
……
唿喚沒有得到迴聲之後,簡一蘇最終認清了現實,繼續在冰冷的房間裏翻著這些書。
這是屋子上一個主人留下的,簡一蘇很早就發現了桌子縫隙裏有一個布滿灰塵的黑色背包,裏麵裝的都是破敗的書籍。
隻要還有扉頁,那麼右下角寫的都是一個名字:“深藍介子。”
這個名字讓淮棲一怔。
淮棲沒有去了解過簡朔公司名字的寓意,卻沒想到竟在這裏看見了它。
比起正經名字,這更像一個筆名,簡一蘇在張殘碎的紙頁裏找到了這樣一個解釋。
筆跡很漂亮,寫著:“介子,是由一個誇克和反誇克組成的複合粒子,在強相互作用中瞬息存在。深藍,是大海的顏色。”
筆者真誠地寫道:“深藍介子“組合起來雖不知其義,但念讀過後覺得很美,私以為藏有深情之韻,且能讓見者不明覺厲、望而生畏,猶如筆者品讀後現代詩歌。於是便取此為名。”
看到這裏,簡一蘇苦澀地笑了一聲。
他將這一頁折疊起來,從牆縫處遞給對麵空蕩的房間。
不知是誰在這樣惡劣的地方寫下了這些東西,也不知這樣一個樂觀且幽默的人究竟是怎麼來到這裏的,她或是他又去往了哪裏,是否還活在這世上。
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些偷偷藏匿起來的書籍、溫柔的批注和隨筆一直在“救助”兩個住在黑暗裏的孩子——現在變成了一個。
這聲笑之後,簡一蘇慢慢地翻頁,淮棲感到視線模糊了起來,書頁被幾滴水漬浸染。簡一蘇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隻用手腕擦了一下眼前。可是眼前就像是冬天的玻璃窗,朦朧不停地湧上來,怎麼擦也沒用。
他邊翻頁,溫熱的水滴就流過淤青的嘴角,掉落紙上。
心髒的痛覺讓淮棲覺得窒息。
他一直很慶幸自己最無助的時候可以依賴簡一蘇,自己的童年才不至於十分悲慘。
可簡一蘇他明明待過比自己更為悲慘的深淵,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去傾訴、依靠。
他很想去抱一抱這一個小孩。
他眼前的景象變換了,夢境的切換隻在瞬間,淮棲不知道真實究竟過了多久。
簡一蘇被警察抱了出來,外麵的世界很亮,有嘈雜鼎沸的叫喊,和撕心裂肺的哭泣。
警察覆在他身上一床小被子,溫聲安慰著他,但簡一蘇似乎情緒很平穩,他安靜地趴在大人的肩膀上,向後,望著自己的那間屋子。
那裏有灑落滿地的紙頁和書籍,他沒有來得及帶走的“深藍介子”的筆記。
那個地方,就像站立著一個和藹可親的大人,正牽著一個女孩,兩個人將所有的紙片扔向空中。站立在飄落的碎片中,微笑著,向簡一蘇揮手作別,像是恭祝他重獲新生。
小簡一蘇伸出凍得通紅的手指,朝那個黑暗無人的地方,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