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音今年十六歲。
數月前的一場宴席上,與祁宴有一麵之緣,對他一見傾心。
脂歸說:“這段時日,陳小姐時不時就會到府裏來,她從不空手,每次都帶來親手做的東西。”
夏薰隨便問了一句:
“未出閣的小姐不需要避嫌麼?”
脂歸吞吞吐吐道:
“陳小姐言行舉止屬實……大膽,陳縣公沒有出麵阻止,外人隻怕也不好說三道四。那些貴族娘子,倒是時常議論她,她們說的話多有不當,奴婢就不重複給公子聽了。”
夏薰遙遙朝院外看去。
耀眼陽光下,陳景音的衣裙泛著光,夏薰被刺得瞇起眼睛,看不清她的臉。
他收迴眼神,端起碗,用勺子把碗壁上沾的米刮幹淨,送入口中。
脂歸表情一動,夏薰馬上說:
“我不喜歡吃這玩意,以後別端來了。”
他生怕她見他吃得這麼幹淨,以為他喜歡,天天叫人做來給他吃。
脂歸從善如流:“奴婢曉得了。”
陳景音一轉眼便不見,被府裏婆子丫鬟引到別處去。
夏薰對她毫無興趣,脂歸收起碗碟下去了,他就坐在窗前發呆。
多年前,祁府庭院是一片荒蕪。
院中原有的湖,幹涸得連一滴水都沒有,湖底暴露在外,遍布裂痕,日子長了,被野草覆蓋。
蔓草瘋長,很快長過人高。
那時夏薰經常翻牆過來,躲在這片草叢裏。
期初這裏無人居住,有一天,他又像往常一樣偷偷溜進來,坐在蔓草間,忽然,身後傳來腳步聲。
夏薰循聲望去,那人迎著他的目光走到他身旁,問他叫什麼名字,為何獨自在此。
夏薰反問他是何人。
他告訴他,前不久他剛買下這座院子。
夏薰說:“京中那麼多好宅院,你買這裏幹什麼?這裏這麼破,你肯定被騙了。”
他對告訴夏薰,他本是官員之子,父母受奸人暗害,家道中落,連祖宅也被人搶去。
他流離失所,無奈之下,變賣僅剩的一點身家,換了些錢,買下這處荒宅,茍且度日。
他還告訴夏薰,他叫做祁宴。
一年後,夏薰和大哥鋃鐺入獄。
獄中,他才知道,祁宴口中的“奸人”,就是他爹夏弘熙。
如今,庭院修葺一新,湖中蓄滿湖水,粼粼波光,蕩漾在夏薰眼中。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窗外突然出現一張清清秀秀的麵孔。
那人見到他,大驚失色,腳底沒站穩,猛地往後栽去。
侍女手忙腳亂衝過來扶她,她一著急,又踩到自己的裙角,往後一仰,摔在侍女身上。
場麵頓時亂作一團,侍女們急著把她扶起來,她慌慌張張用團扇擋住臉,又羞又驚地問:
“屋裏怎麼有人?!”
不遠處,祁宴家的幾個婆子急急往這邊趕,扯著嗓子喊:
“不能去不能去!”
“大人有命令!誰都不準接近主屋!快把陳小姐帶出來!”
“快!快攔下來!”
夏薰想,這肯定是陳景音沒跑了。
脂歸甫一踏進院門,見到這番混亂景象,三兩步走上來,質問一眾婢子:
“你們幹什麼?怎麼把陳小姐帶來這種地方?!大人吩咐過,任何外人不得靠近正房!若是驚擾到公子,等大人迴來,你們自己去領罰!”
除了陳景音帶來的丫鬟,其餘眾人全都跪了一地。
他們不是在跪脂歸,卻是在跪夏薰。
脂歸斥道:“我可不替你們說好話!公子不原諒你們,你們就跪著吧!”
夏薰明白了。
他們是怕他會向祁宴告狀,擔心挨罰,齊刷刷跪了一片,向他求情。
陳景音不知所措,呆呆站在原地,倒是沒忘了用扇子遮住臉。
夏薰說:“不是什麼大事,別跪著了,我不喜歡人多,都下去吧。”
眾人如蒙大赦,如鳥獸散,徒留陳景音和自家丫鬟在場。
陳景音臉頰通紅,這才想起來行禮。
“妾身、妾身不知,不知正房裏還有人!他們都說祁大人上朝去了,怎麼、怎麼會——?”
脂歸打圓場:“這位夏公子是大人的遠親,來京城居住些時日。”
陳景音再次行禮:
“夏公子好,方才……讓公子見笑了……”
夏薰麵無表情,連場麵話都不說。
陳景音很是忐忑,手指攪在一起。
脂歸柔聲詢問:“陳小姐此次前來,可有要事?”
陳景音連連搖頭:
“沒有沒有!妾身聽說祁大人受傷了,親手做了點心,想送給祁大人。”
她一臉含情帶怯:
“昨日我爹下朝迴來,說見到祁大人手上纏著紗布,怕是受了傷。妾身不通醫術,心裏著急,又幫不上忙,連夜做了補血的點心,略盡心意……”
她越說越害羞,聲音漸漸低下去。
脂歸上前,從侍女手中接過裝了點心的木盒。
“奴婢替大人謝過小姐。”
陳景音倔強地說:
“可我想放在他房中!等他一迴來,馬上就能知道我來過!”
她神情激動,頭上華貴的飾品,隨著她的動作搖晃。
“這……”脂歸不敢下決定,為難地看著夏薰,“公子,您說呢?”
陳景音也把臉轉向他。
夏薰漠然道:“看我作甚?與我何幹?”
脂歸鬆了口氣。
“既然公子不介意,奴婢這就把食盒放進去。”
陳景音笑逐顏開,她看了看夏薰,想了想,壯起膽子對他說:
“公子若是不嫌棄,不如替我嚐嚐味道吧,您是祁大人的親戚,與他口味接近,如果您覺得好吃,說不定大人也會喜歡。”
她紅著臉,輕咬下唇:
“要是您覺得不好吃,妾身立刻迴去重做。“
她充滿渴望和期待,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看著他,夏薰無法拒絕,冷冷道:“隨便你。”
陳景音喜形於色,一把抓過脂歸手中的木盒,興高采烈走上前,打開盒蓋,拿出一塊點心遞給夏薰。
夏薰勉強接下。
每一塊糕點上,都印著一枚桃花瓣,餅皮酥得掉渣,送到嘴裏,輕輕一抿,就細細密密化開了。
陳景音殷切又期盼:
“如何?祁大人會喜歡吃嗎?”
夏薰含糊不清“嗯”了一聲。
她露出燦爛的笑容。
“太好了!如此妾身就能安心迴府!等祁大人迴來,一定要告訴他我來過!”
脂歸把她送到府門口,站上馬車,她還在叮囑,千萬要告訴祁宴,糕點是她親手做的。
她一走,像是帶走了一大群人,府裏恢複寧靜,庭院間、高樹上,沉寂已久的鳥鳴聲,此起彼伏響起。
脂歸收好裝點心的食盒。
夏薰背靠椅背,繼續望著湖麵發呆,盡職盡責當一個被軟禁的囚徒。
午飯後,他神思困倦,躺上床榻,不久就昏昏睡去。
有人進來替他放下榻前的紗帳,他感覺到動靜,睜眼一看,來人不是脂歸,是另一個他從沒見過的婢女。
見他醒來,婢女向他行禮。
“公子,大人吩咐了,以後就由奴婢伺候您。”
夏薰沒放在心上,隨口問:“脂歸呢?”
她一怔,吞吞吐吐地說:
“祁大人剛迴來不久,脂歸她……她有別的事情要做。”
夏薰看了她兩眼,見到她眼眶發紅,眼底似有淚光閃爍。
“哭什麼?”
她手一抖,紗帳滑落下來。
“沒、沒有!奴婢眼睛進沙子了!”
夏薰問:“脂歸出事了?”
她緊抿著嘴不說話,輕輕搖頭。
夏薰漠然道:
“你若不想告訴我,就不該在我麵前做出如此做派。”
她撲通跪下,抖著嗓子對他說:
“公子恕罪!實不相瞞,是、是大人迴來了……他聽說、聽說陳家小姐來過,還見到了您,責怪脂歸不遵守命令,要把她趕走。奴婢與脂歸是同鄉,替她難過,所以才忍不住……奴婢不是故意的!”
夏薰腦海裏浮出一個人影。
——是他從前的婢女,韶波。
夏薰是庶出,在家中地位低下,經常會受到欺負。
韶波和他一起長大,比他還小一歲,從小到大,兩個人一起挨過不少打。
夏府抄家後,仆人都被遣散,她也不知音信。
過了這麼多年,夏薰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脂歸看上去,和那時的韶波差不多大……
夏薰長歎一聲,坐起來:“脂歸此刻在何處?”
婢女撲通跪下。
“公子千萬不要去替她求情!如果大人知道,是奴婢將此事告訴您,不會輕易饒過奴婢!說不定也會把奴婢趕出去的!”
夏薰走到桌邊,拿起茶杯,用力摔在地上。
她驚叫道:“公子!”
屋外的下人聽到動靜,趕忙走進來,見到滿地碎片,立刻斥問她:
“你怎得如此粗笨?!杯子都能打了??”
夏薰故作慍怒:
“這泡的是什麼茶?簡直難以入口,把脂歸叫來,給我沏茶喝!”
下人猶猶豫豫,左右為難:“這……公子……脂歸她……”
夏薰冷聲問他:“你不聽我的命令?”
下人咬咬牙,硬著頭皮說:
“小的豈敢!隻是……脂歸服侍您不周,被大人責罰,正在大人的書房外跪著!要不……小的叫別人來伺候公子?”
夏薰繞過滿地碎片,步出房門,向祁宴的書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