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不斷有下人來問夏薰去哪裏,想要給他領路。
他不加理會,徑直向書房走。
他很熟悉這裏,遠比這些人還要熟悉。
走到書房外的迴廊,遠遠就聽見祁宴的聲音:
“別在外麵跪著了,有這個功夫,不如去收拾行李!
繞過廊柱,夏薰見到脂歸,她跪在書房外,不發一言。
祁宴本在房中,在祁迴的攙扶下走到門邊。
夏薰冷眼看著,覺得祁迴小心翼翼的樣子,多少有點可笑。
祁宴何時成了病貓子,幾步路都走不了。
祁宴沒有看見他,對著脂歸說:
“我早就命令過,除我之外,任何人不能見到夏薰,你罔顧我的命令,犯了這麼大的錯誤,還想讓我不要追究?”
四下鴉雀無聲。
脂歸不敢為自己辯解,也沒有人敢替她說話。
祁宴又對祁迴說:
“陳景音拿來的東西,都扔到湖裏去!
夏薰從迴廊後現身。
“不吃就給我,不要浪費糧食!
祁宴一怔,問道:“你怎麼來了?”
夏薰說:“東西我嚐了,挺好吃的,你要是嫌棄,就給我吃。”
祁宴神色一變,幾步走到他麵前,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對祁迴道:
“立刻去找大夫,那些點心不知是什麼做的,現在沒事,不代表以後沒有問題!
祁迴就要出門,夏薰擋在他麵前。
“這麼緊張幹什麼?”
祁宴斂容屏氣,嚴肅地說:
“陳縣公和我分屬不同陣營,我與他不睦已久,他府裏來的食物,怎敢輕易入口?有毒怎麼辦?”
夏薰滿不在乎。
“兩個時辰前我就吃了,要是有毒,我早就死——”
“死”字未出口,祁宴沉聲製止:
“生死是大事,怎可胡言?”
夏薰冷哼一聲:
“我還不至於說個死字,就被咒死了!
“夏薰!”
祁宴連名帶姓喊他的名字,是真的著急了。
夏薰不以為意,繼續說:
“陳家小姐聽說你受傷,連夜做出來補血的糕點,還特地登門拜訪、親手送來,她如此情真意切,就算她爹要害你,她也不會給你下毒!
祁宴挑眉道:
“情真意切?你不過見她一麵,就信了她的說辭?你怎知她不是演出來的?她不是奉了她父親的意思,故意接近我?”
夏薰波瀾不驚:
“就像你當年那樣嗎?隱瞞身份接近我,表麵對我示好,暗中步步為營?”
祁宴怔住,一時無言以對。
“我——”
夏薰語氣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過往:
“不知祁大人當時有何感想?為了報仇,不得不和我這個仇人的兒子在一起,很痛苦吧?想必每時每刻,都厭惡得恨不得殺了我吧?”
祁宴一改往日淡然,倏地激動起來: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夏薰扭頭站到一旁。
“無所謂,時過境遷,過去的事無須再提。你提防陳景音是你的事,不要遷怒脂歸,她沒有做錯什麼!
祁宴不出聲,深深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輕輕問道:
“……還有呢?你今日見過陳景音,就沒有別的想說的?”
夏薰疑惑道:
“說什麼?哦,她看上去對你十分真心,或許你可以考慮娶她,等你成了陳縣公的女婿,你們的矛盾也許就化解了。”
祁宴陡然瞪大眼睛,下顎線條瞬間緊繃,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你是認真的?”他質問夏薰,聲音沉重:“你真的希望我喜歡她?把她娶進門當正房妻子?”
夏薰迴道:
“你愛喜歡誰喜歡誰,愛娶誰娶誰,和我都沒有關係。”
說完,他轉身就走,被祁宴一把拽住胳膊。
祁宴壓抑著唿吸,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我喜歡誰,你難道不知道嗎?”
夏薰根本不看他。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祁宴緊抓著他不放,手上逐漸用力,把夏薰勒得生疼。
“那我現在就告訴你,從始至終,我都隻喜歡你一——”
夏薰勃然大怒,猛地推開他:
“夠了!我說過了!不要再用這種蠢話騙我!”
祁宴扳過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說:
“我沒有騙你!我知道,現在我說什麼你都不會信,我不求你這麼快就信我,我也不敢奢望你我之間能迴到從前。我隻希望,你看我的時候,可以有憤怒以外的表情!如果你冷靜下來,我可以解釋——”
夏薰憤怒道:“不可能!”
他一根一根掰開祁宴的手指:
“陳景音送你的點心,你隨手就能丟掉!我當年送你的那些,還不如這盒點心值錢,你隻怕更是棄如敝履,恨不得一把火燒了才解恨吧!”
他咬牙切齒,怒氣衝衝:
“要我像從前那樣對你?這輩子都不可能!我的真心就是拿去給狗吃,也絕不會給你半分!想讓我對你有好臉色?做夢。
祁宴僵住了,被夏薰掰開的手顫抖地停留在空中。
他不知所措,臉上原本執著的表情消失不見,隻留下一片空白和茫然。
他眼睫輕輕發顫,眼尾泛出紅色,漆黑的瞳仁蒙上一層水霧。
他愣愣地望著夏薰,許久後,長長吐出一口氣:
“……好,好!
他轉過身,步履蹣跚走迴房中,扶著桌子坐下,背對夏薰,木然道:
“……你走吧,我不會為難脂歸,依舊讓她服侍你!
他垂著頭,肩背佝僂,不再複往日意氣風發的模樣,看上去疲憊又沮喪,好像夏薰的話深深傷害了他。
他精致的錦衣玉袍下,露出一對瘦削的肩胛骨,愈發顯得他形銷骨立。
夏薰不懂。
他為何要做出這般情態?
從頭至尾,被欺騙的、受到傷害的,不是隻有夏薰自己嗎?
他奪門而出。
祁迴忽然大喊一聲:
“大人——!”
他又焦急又擔憂,像是出了大事。
夏薰沒有迴頭,生怕這是主仆二人演給他看的把戲。
他衝到廊間,見到下人們也跟著忙亂起來。
有人端著熱水往書房裏跑,還有人張羅著,讓侍衛趕快騎馬去找大夫。
夏薰不自覺停下腳步,他告訴自己,隻迴頭看一眼。
書房裏,祁宴緊緊抓著胸前衣服,半跪在地。
他艱難唿吸著,表情十分痛苦,虛弱地靠在祁迴懷裏,額頭上都是冷汗。
如果不是有祁迴在,他早就倒在地上了。
祁迴從懷裏掏出藥瓶,倒出藥丸,熟練地喂到他嘴裏。
祁宴已經習慣藥丸的苦澀,咬碎後硬著脖子吞下去,水都不用喝。
他血色盡失,嘴唇蒼白發青,不像是裝出來的。
等夏薰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走迴他身邊。
祁宴無力地垂著頭:“……你走吧!
他氣若遊絲,唿吸尚未喘勻。
夏薰問祁迴:“他怎麼了?”
祁宴不讓他說,撐在地,想要站起來:
“我不需要可憐……也不需要你的同情……”
他唿吸不暢,幾句話便費盡全力:
“你走吧……”
他手一軟,眼睛一閉,重重栽倒在地,頭上的玉冠都被撞歪了,幾縷發絲掉落下來,垂在他的眉宇間。
祁迴馬上將他扶到臥榻上,用力扯開他衣領,給他順氣。
然後他把所有窗戶全都打開,讓外麵的風盡可能多得吹進來。
祁宴的胸口一直在急促地上下起伏。
不多時,大夫就到了。
他很熟悉祁宴的病情,沒摸幾下脈,就取出一卷針,在祁宴身上紮下幾根。
銀針入體,祁宴的氣色很快好轉,嘴唇不再發紫,但意識仍未蘇醒。
大夫龍飛鳳舞寫下藥方,交給下人。
夏薰站在旁邊,冷著臉問祁迴:
“你家大人這是怎麼了?”
祁迴低聲答:
“是心疾……大人得知公子離世時,是他第一次發作,此後時常反複,隔三差五就要犯上一迴。後來有緣,得名醫調理,這些年都沒有發作過,誰知一見到公子,就——”
夏薰迴憶起來,一個月前,他在墓地偶遇祁宴時,他就是這副模樣。
——臉色慘白,唇色鐵青,搖搖晃晃站不穩,喘不上氣的樣子。
他還以為,祁宴是把他當成了鬼,震驚過度,嚇出來的。
原來是病。
祁迴又說:
“自從大人生病,府裏常年就備著各種藥材,大夫開方子,都不用去藥鋪取藥,廚房直接就能煎!
夏薰站起來:
“既如此,你就好好照顧他吧!
祁迴不讓他走。
“夏公子,屬下有個不情之情,能否請您留下來陪著大人?不需要您待太久,隻要大人一醒來,您便可自行離去!
夏薰斷然拒絕:
“我又不是大夫,留下來有什麼用?”
祁迴不作聲,但態度堅決。
夏薰又說:“你還怕他死了不成?我可是他仇人的兒子,有我待在他身邊,他隻怕更不願醒來!
祁迴幽幽開口:
“恕祁迴直言,大人這次發病,全都是因為您的緣故,於情於理,都請您暫留片刻!
夏薰放棄般歎了口氣,往椅子上重重一坐。
“我說不過你,留下就留下,他一睜眼我就走,誰也別想攔我。”
一炷香的時間後,大夫取下銀針,體驗的狀況已然穩定,他準備離去。
臨走前,他再三囑咐祁迴,說祁宴的心疾最忌情緒激動,讓他務必放平心態,萬事不要往心裏去,切記不可大喜大悲。
祁迴聽著,時不時看夏薰兩眼,好像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夏薰視若無睹。
他坐在桌前,打開陳景音送來的食盒,當著祁迴的麵,把點心全吃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