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歸含淚對夏薰說:
“我從小就被爹娘買了,到京城做婢女,輾轉於各個富貴人家,一日自由都沒有!公子,您能相信嗎?我來京城十餘年,這座城市長什麼樣子,我根本不知道!就連京中最繁華的中央大道,我都沒有去過一次!
“幾年前,我又被祁大人買下來,大人是出手闊綽,對奴仆都很大方,可我連府門都出不了,大人賞賜的那些金銀財寶,對我而言又有何用?!
“我不服!難道就因為我出身貧寒,就要一輩子失去自由,永遠為奴為婢,最後老死在這高門深院之中嗎??我不甘心!憑什麼?!”
她情緒激動,說得氣喘籲籲。
這可能是她這輩子說過的,最有失體統的一段話。
夏薰平靜地看著她:
“……那個胡人答應你,事成之後,他會帶你走?”
脂歸緩慢地搖搖頭:
“不是的……”
她告訴夏薰,胡人隻是許以重金,並沒有答應她任何事。
夏薰又問:
“那你的計劃是什麼?想趁亂離開祁宴身邊,然後帶著錢遠走高飛?你別忘了,你的賣身契還在祁宴手裏,他隨時都可以把你找迴去。如果他小氣一些,還可能把你的爹娘告到官府,治他們的罪。”
脂歸閉了閉眼,眼淚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流:
“……奴婢顧不得這許多了,奴婢想,這應該是唯一一次能夠逃跑的機會……奴婢帶著錢,躲到個無人認識的小鎮上,從此隱姓埋名過一生,也好過當下人一直當到死。”
夏薰輕輕道:
“祁宴受傷那天,官衙亂作一團,你為什麼沒有趁機離去?”
脂歸睫毛輕顫:
“……奴婢,得知大人和公子受傷,著實於心不忍……何況,這裏離慶州已經很近了,奴婢惦念家中父母,實在是……”
夏薰想了想,對她說:
“等到了慶州,你就走吧,這個玉帶鉤很值錢,你把它當了,換來的錢足夠你生活。”
脂歸愕然呆立:
“公子、您……您不責罰奴婢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傾囊相助?”
夏薰嗤了一聲,答非所問:“傾囊算不上,本來也不是我的東西。”
脂歸不依不饒,執著地問:
“公子為何要幫奴婢?”
夏薰瞧她一眼:
“你看你,我都故意岔開話題,你平時不是最有眼力的?怎麼還問?”
脂歸定定望著他,不得到迴答不罷休。
夏薰拗不過她。
他垂下頭,輕聲說:
“從前……我有一個婢女,她也是胡人……”
脂歸略有了然,她問:“她和奴婢很像嗎?”
夏薰搖搖頭:“一點都不像,她要是有你半分聰慧,就不至於落得生死不明的下場……”
他的神色黯淡下去。
過了一會兒,他勉強提起精神:
“別問這麼多了,囉嗦,你就說你走不走?”
脂歸猶豫良久,最後,將那枚玉帶鉤緊緊抓在手裏。
夏薰讚許道:
“這就對了,世人隻能自渡,你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氣,你隻管離去,祁宴不會追究的。”
脂歸憂慮道:“公子怎知大人不會——?”
夏薰望著燭火:
“我都能猜到是你泄露了消息,祁宴遠比我聰明,估計早就想到了,你看他有責罰你的意思嗎?”
脂歸愣住了,呆呆地說:
“大人、大人他……”
夏薰輕歎:“拿著東西走吧,權當是你為奴多年的補償。”
脂歸還想開口,他擺手道:
“不用再說,我要休息了。”
脂歸五味陳雜,離去前,頻頻看了夏薰好幾眼。
她走以後,夏薰關上房門,往床上重重一躺。
“過不了幾天了。”
黑暗中,他喃喃自語:
“過不了幾天,我也可以走了。”
第二天,在祁宴的要求下,陳景音要迴京了。
她自是不肯,非要等到祁宴傷勢痊愈才願意走。
祁宴勸她:“您私自離家的消息,恐怕令尊大人已經知曉,未免他擔心,您還是速速迴京為好。”
陳景音隻好走了,走得依依不舍。
祁宴送走了她,來到夏薰房前。
這幾日夏薰從早到晚都待在房中,門窗緊閉,連最喜歡的錦鯉都不出來看了。
祁宴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抬起手想敲門,又把手放下,來來迴迴折騰三次,最終還是沒有敲響夏薰的門。
他隔著窗紗往裏看了一眼,屋內光線幽暗,看不清夏薰在做什麼。
他停留了片刻,轉身離去。
幾日後,祁宴接到皇帝的命令,他終於可以動身了。
此處距離慶州,隻有不到三日的路途。
馬車裏,夏薰依舊沉默不語。
祁宴也不逼他說話,安靜地與他對坐。
半晌後,夏薰突然問:“你去慶州做什麼?”
祁宴告訴他:
“慶州刺史儲安裕,多年前,曾在竇州任職,那時陳縣公還在竇州封地內居住,沒有進京,為了掩蓋玉礦之事,他大肆收買官員。儲安裕彼時年輕氣盛,生性耿直,不願收受賄賂,於是受到陳相公打壓,被陷害入獄。”
夏薰又問:
“如此隱秘的細節,你從何知曉?”
祁宴淡淡道:
“儲安裕不畏嚴刑,在獄中屢次上書伸冤,都被陳縣公按下,後來終於有一封書信,被送到了京城,替他送信的人知道我與陳縣公不睦,特意將書信送到我府上。那時我是大理寺主簿,專司案查昭獄,陛下命我調查此事。
“最後,儲安裕雖被釋放,陳縣公也沒有受到責罰,陛下隻是讓他離開封地、攜家眷入京,而儲安裕被派往慶州做刺史。”
夏薰思索道:
“所以……你此去慶州找儲安裕,是為了從他那裏獲得有關玉礦山的線索?”
祁宴搖搖頭:
“陳縣公處事嚴謹,儲安裕連他的錢都不肯收,陳縣公怎麼會把這等機密之事透露於他?他怕是半點不知情。”
夏薰又道:
“如此說來,你此行隻是為了敲山震虎?你故意來找儲安裕,是為了讓陳縣公以為,他掌握了什麼不得了的證據,而你是來向他討要的?陳縣公心中惶恐,自會露出馬腳?”
祁宴笑著說是。
夏薰的擔憂油然而生。
他想,陳縣公數度對他們出手,現在,對他而言,已經到了千鈞一發的時刻,難保他不會重新集結人手,在慶州對祁宴再一次下手。
不管之前他有沒有想過放祁宴一條生路,這一次,他絕不會手下留情。
可是……
夏薰瞥了祁宴一眼。
祁宴看上去成竹在胸,也許另有計劃。
罷了。
夏薰背靠車廂,閉上眼睛。
這不是他應該操心的事,他現在唯一要思考的,是尋找恰當的時機離開。
車輪碌碌。
作為目的地的慶州城,漸漸出現在眼前。
儲安裕將祁宴接入自家府邸居住,夏薰以隨從的名義,住在祁宴隔壁。
當天夜裏,一隻黑色的烏鴉,無聲無息落在夏薰窗前,腳踝上,綁著一張紙條。
是夫蒙檀查送來的消息,他告訴夏薰:
——慶州以東的雲山腳下,有一間名為桐昌的茶室,他叫夏薰於明日晚間,帶祁宴一同前往,屆時,他自會引起騷亂,趁機帶夏薰離開。
夏薰有所疑惑,給夫蒙檀查迴了一張紙條,讓他親自來見他。
烏鴉帶著字條飛走,沒多久,夫蒙檀查如遊魂般,神乎其神出現在夏薰房中。
夏薰看了一眼房門,方才還是緊閉的木門,現在漏出了一絲縫隙,夫蒙檀查恐怕就是從那裏進來的。
棕色頭發的胡人相當不耐煩:
“為什麼非要讓我來見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功夫,才甩掉陳縣公派來監視我的人嗎?”
夏薰不解地問:
“我一人去茶室不就行了,為何還要帶上祁宴?”
夫蒙檀查說他傻。
“你動沒動腦子?我現在就可以帶你走,問題是你走得了嗎?我們前腳出城,後腳祁宴可能就發現了,隨時都會趕來追你,你希望路上一直有追兵跟著嗎?
“而且你想過沒有,就算祁宴不追你,你怎麼知道慶州城沒有陳縣公的人?他們發現你出了城,還能留你一條活路?我當然要引起一點動靜,讓祁宴和陳縣公的人都自顧不暇,這樣你才有機會跑啊!”
夏薰想了想,點點頭:
“……也對。”
夫蒙檀查不屑地說:
“你不是很聰明嗎?這點道理想不通?還要我親自出麵給你解釋?”
夏薰遲疑道:“我還以為,你還想對祁宴動手……算了,你就當我犯蠢。”
離去前,夫蒙檀查叮囑他:
“明晚,桐昌茶室,一定要將祁宴帶上,別忘了。”
他剛剛離開,夏薰尚未坐下,房門就被敲響了。
這一次來的是祁宴。
夏薰剛打開門,祁宴就擔憂地問:
“我剛才隱約見到你窗外有人影,你還好嗎?”
夏薰冷著臉說:
“就算陳縣公的人真的跟到慶州來了,他們要殺人也是先殺你,擔心我做什麼?你還是先想想自己的處境,你把陳縣公逼急了,指不定他會做出什麼事情。”
祁宴先是一怔,緊接著,慢慢地露出一個放鬆的笑容:
“你說得對,他們要殺肯定先殺我,那你願意,陪我這個朝不保夕的人,吃頓晚飯嗎?”
飯桌上,夏薰滿腹心事,吃得食不知味。
祁宴時不時給他夾菜。
如果是平時,他早就嫌棄地躲開。
今天他心不在焉,祁宴給他夾什麼,他就吃什麼。
……直到他吃進一塊茄子。
這是他最不喜歡吃的食物,即便是在竇州最窮困的時候,他寧可餓著也不吃夏聞買來的茄子。
“呸——怎麼會有茄子??”
他連連皺眉,不顧形象地,將已經入口的紫色蔬菜全吐了出來。
祁宴輕笑一聲:
“我還以為你長大了,不會像以前那麼挑食,沒想到你一點都沒變。”
夏薰怒目圓瞪:“你故意夾到我碗裏的?!”
想了想,又覺得哪裏不對。
“中書大人這麼閑嗎?我自己有手,我可以自己夾菜吃!”
祁宴得逞,越笑越開心:
“我見你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不過是想讓你迴魂罷了,茄子本身並無怪味,我實在不知,你為何這麼討厭吃它?”
夏薰懶得理會他,準備把碗裏的茄子全都挑出來。
祁宴把自己的碗放在他麵前:
“不要浪費,不吃就給我吃。”
然後夏薰的茄子,就全都歸他負責了。
飯後,兩人喝著清口的淡茶水,夏薰假裝漫不經心地說:
“聽聞慶州城郊有一座雲山,山腳下,還有一間名為桐昌的茶室,明天我想去一趟,左右也無事。”
祁宴說:“你願意出去走走,當然是好事,明日我叫祁迴送你——”
夏薰打斷他:“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祁宴一怔,杯中的茶水差點灑到腿上。
他有些不敢相信,愣愣地問:
“你、你要我和你同去?真的?你真的願意……我和你一起去?”
他半是欣喜半是驚訝,重複問了好幾遍。
得到夏薰肯定的答複,他一時高興,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怎麼突然……?”
夏薰閉了閉眼,將布滿冷汗的手藏在袖子裏:
“別誤會,我隻是覺得一人飲茶難免無趣,到時候把祁迴和脂歸都帶上吧。”
他暗暗鬆了口氣。
為了說服祁宴,他準備了一大斷說辭,沒想到祁宴這麼快就答應了,居然對他半點懷疑也無。
祁宴隻顧心中欣喜,沒有發覺他的異常。
“當然可以!你想幹什麼都行!”
夏薰立刻起身:“那我先迴房了。”
他一路不停留,急急走迴房中。
脂歸正在為他準備休息用的被褥,夏薰匆忙走進來,用力關上房門。
他唿了一口氣,慢慢坐到椅子上,急速的心跳久久難以平靜。
脂歸看出他的不同尋常,走上前關心地問:
“公子怎麼了?”
夏薰頓了頓,對她說:
“明天要去雲山,你帶上我給你的玉帶鉤,入夜後,你自有機會脫身。”
脂歸怔住:“……奴婢、奴婢——”
夏薰衝她擺手:“下去吧,我累了。”
脂歸不敢多言,驚疑不定地離去。
夏薰吹滅房中的蠟燭。
在一片漆黑中,他輕聲對自己說:“沒事了……從明天起,就再也不用見到祁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