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昌茶室位置隱蔽,藏身在雲山陰麵的山坳裏,路上崎嶇不平,馬車走得極為顛簸。
祁宴今日與往常不同,全身都散發著溫柔的氣息,甚至沒有問夏薰,他明明剛來慶州,又是從何得知,深山裏有這樣一處偏僻的茶室。
天色漸漸晚了,茶室中為數不多的客人,也在陸續離去。
待小二將幾人引至雅間,他們就成了這裏僅有的客人。
雅間風景極佳,打開窗戶,能看到滿園的竹林,屋後還有一麵湖泊。
湖水麵積相當大,一看就不是人工開鑿,而是天然形成的。
祁宴都不由讚歎:
“能在此處設下一座茶室,可謂占盡了最好的景色。”
夏薰沒有心情欣賞美景,眼下就是把全天下最美的風景送到他麵前,他也無心去看。
他不言不語,一杯又一杯,不停喝著茶水。
他太緊張了。
祁宴那般敏銳,夏薰明白,他隻要說錯一個字,就會被他看出端倪。
他知道,他應該表現得和往常一樣。
可他做不到。
他不清楚夫蒙檀查究竟要引出何等事端,才能趁亂將他帶走。
他在心中責備自己,早知如此,當初應該多問幾句,也不至於像無頭蒼蠅一樣,焦急地等在這裏。
祁宴繞著雅間轉了一圈,踱步迴來,命令祁迴和脂歸都退下去。
臨走前,脂歸深深看了夏薰一眼,夏薰於是知道,她要趁機離開了。
祁宴毫無所察,在兩人走後,慢慢坐到夏薰對麵。
見夏薰喝茶如同牛飲,他也不攔,手撐著下巴,定定地望著他。
夏薰喝光了一壺茶,終於肯把茶杯放到桌上,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邊緣,連喝的是什麼茶葉,都沒嚐出來。
祁宴的視線很自然地,投向夏薰的手。
看了一會兒,祁宴忽然問:
“過了這麼多年,你的手還是沒有恢複。”
夏薰一怔,手指不自覺蜷縮在一起。
祁宴將手插入他掌心,將他的整個手掌輕輕攤平,用自己的拇指在夏薰的指縫間輕柔撫摸。
夏薰的左手傷痕累累,道道疤痕猙獰可怖,五根手指細瘦無比,要比右手的細上一大圈。
這些都是當年那場燒傷留下的結果。
夏薰想要抽出手,被祁宴緊緊抓住。
祁宴俯下身,用臉頰貼了貼他的手心。
夏薰眼睫顫動,居然沒有抗拒。
祁宴保持著俯身的姿勢,低聲問:“你之前不是問我,夏形是怎麼死的?今天,我可以原原本本告訴你。”
夏薰搖了搖頭:
“不必了,我已經不想知道了。”
祁宴抬起頭,堅定地說:
“我必須要告訴你,否則,我怕我沒有機會了——”
夏薰猛地一震:“你什麼意思?”
難道祁宴察覺了?
不可能,如果他發現了,怎麼會讓祁迴離開?
那他……
祁宴低低一笑:“你就當是我胡言亂語吧……那個時候,你傷得很重……”
夏薰的燒傷很重。
七年前,祁宴將他背迴家中,請來的大夫也是這樣說的。
夏薰手指的皮肉都剝離了,上藥時,厚重的藥味都無法遮掩那股詭異的燒灼氣味。
韶波不敢看,軟倒在房門外哭泣。
就連祁迴見了,都連連皺眉,不忍細瞧夏薰的傷。
隻有祁宴,從頭至尾,都牢牢地握著夏薰的手腕,幫著大夫給他處理傷勢。
他的表情毫無起伏,平靜得如白泥做的石像。
這尊石像,隻在一個剎那,露出細碎的裂痕。
那是夏薰從昏迷中醒來的片刻。
燒傷令人疼痛難忍,而處理燒傷的傷口時帶來的痛苦,又成倍增加。
為了減緩痛楚,大夫在夏薰的幾個大穴紮入銀針,用針封住這些穴位,能夠麻痹夏薰的左手神經,繼而讓疼痛大大減輕。
即便如此,大夫將藥水倒在夏薰手上時,昏迷中的夏薰還是被疼醒了。
劇烈的疼痛,讓夏薰的臉都變了形,他的身體弓成蝦狀,完好的右手緊緊攥著床單,渾身冷汗直流。
他死死咬著牙,將痛唿壓在胸腔深處。
祁宴看似冷靜的神情,終於有了一點點鬆動。
他還是用力壓著夏薰的手腕,以防夏薰在痛苦中,把手縮迴去。
同時,他又把夏薰溫柔攬在懷中,臉頰抵著他的額頭,另一隻手輕輕拍打他的後背,柔聲誘哄:
“好孩子,不疼了,馬上……就不會痛了,再堅持一下。”
夏薰睜著眼睛,意識卻沒有清醒,他根本聽不見祁宴在說什麼,他的身心都被滅頂的疼痛捕獲。
除了痛苦,他感覺不到其餘任何東西。
祁宴的安慰與誘哄,不過是無用之物。
在與疼痛的糾纏中,夏薰隻有他自己。
可漸漸地,不知是大夫的藥起了作用,還是最猛烈的痛楚已經過去。
夏薰慢慢能聽見祁宴的聲音,他能感覺到祁宴的手在拍打他的後背。
祁宴抵著他額頭的地方,有一陣溫熱的濕意劃過。
夏薰喘著粗氣,怔怔地想,祁宴是哭了嗎?
太稀奇了,祁宴這樣的人,也會流淚嗎?
夏薰抬起眼皮,想去看他的臉。
一陣突如其來的痛感倏然湧起,夏薰腦袋眼前一黑,再次暈了過去。
祁宴擁抱著他,久久沒有動作。
在祁宴的幫助下,大夫順利處理完夏薰的傷,給他的手塗上厚厚一層淡綠色的藥膏,細細密密裹上繃帶,他還囑咐祁宴,繃帶需得兩個時辰換一次。
大夫走後,祁宴小心翼翼將夏薰放下,讓他平躺在床上。
祁宴身上被雨淋濕的衣服早就被體溫烘幹了,隻有頭發上還殘留著雨水,斷斷續續往下滴。
他撐著床站起來,神思恍惚地往外走,邁過門檻時,身體一軟,遽然跪倒在地。
正好倒在韶波身旁。
韶波帶著滿臉眼淚,呆呆望著他。
祁迴衝過來扶他,祁宴僵硬地搖搖頭,手扶著門檻,就這麼跪在地上。
他緊緊閉著眼睛,眼眶裏都是淚水,一旦睜開眼,它們就會前仆後繼地流下來。
他低著頭,強忍心痛,喉結上下鼓動,胸口不停起伏。
過了一會兒,當著韶波的麵,他切齒道:
“……我要殺了夏形。”
祁迴立刻出聲阻止:
“公子!您糊塗了?!切不可妄言!”
說著,眼睛直勾勾盯著韶波,生怕被她察覺端倪。
韶波傻乎乎的,還沉浸在心疼夏薰的情緒中,茫然地流著眼淚。
祁宴緩緩睜開雙眼,目視前方,一字一句地說:
“我要殺了夏形。”
這不是祁宴原本的計劃。
在他最初的安排裏,夏弘熙才是他第一個下手的對象。
他是害祁宴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隻要他死了,夏家樹倒狐彌散,屆時想要除掉誰,對祁宴而言都易如反掌。
反之,如果先對夏形動手,一定會引起夏弘熙的警惕與報複,倘若被他知道,是祁宴害死了夏形,難保他不會猜出祁宴的真實身份。
屆時,祁宴再也無法藏身於暗中,伺機搜集夏弘熙的罪證,替爹娘報仇了。
此舉風險巨大,叫祁迴來看,實屬得不償失。
他急急把韶波扶起來,送到夏薰床邊,讓她不要再哭,專心照顧夏薰。
韶波擦了擦眼淚,往床前的腳踏上一坐,一眼不眨盯著夏薰,好像就算天塌了,她也不會動彈一下。
祁迴又走到門外,連攙帶扶,硬是把祁宴拉起來,送到隔壁房間。
房門一關,祁迴焦急地說:
“公子!您怎能如此草率?!眼下離目標隻剩下一步,如果您武斷行事,此前我們苦心經營地一切,就要付之東流了!!”
祁宴心意已定:
“不必再勸,我已經想好了,夏形若是不除,我夜不能寐,不知要以何麵目,才能麵對夏薰。”
祁迴難得沒有聽從他的命令,心急火燎地勸他:
“公子!夏家遲早會倒臺,夏形遲早會死!您何必急於一時?!祁迴自打出生就認識你,你從來不是這樣的人啊?為何突然變成祁迴不認識的模樣?!”
祁宴起身,走到五鬥櫃前翻找,不知在找什麼。
他頭也不迴,對祁迴冷聲道:
“那是你看錯了,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尋找片刻,他從櫃子深處拿出一個小藥瓶。
祁迴驚愕地問:
“公子!您——?!難道,您是為了夏公子,才——?!”
祁宴看也不看他,將藥瓶收入袖中:
“是又如何?現在不殺了夏形,難道等他燒壞了夏薰的右手,我再動手嗎?祁迴,你要是還認我這個主人,就不要再勸了。”
祁迴很少能在祁宴臉上見到這麼嚴肅的表情,他一看就明白,祁宴已經下定決心。
他懊惱地低下頭,憋著一口氣原地轉了三圈,逼自己做了決定:
“祁迴明白了……祁迴與公子同去!”
夏形是被毒死的。
夏弘熙帶著全家人躲進山間寺廟,不過三天,就從京裏傳來消息,說夏府遭了賊,夏薰也被劫走了。
這下他的計劃完全亂了套。
他也顧不得什麼誦經禮佛,帶著夏形騎馬一路狂奔,幾個時辰就趕迴了家。
管家站在府門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迎接他們:
“老爺……嗚嗚嗚……請老爺責罰小的吧!小的沒看住門,家中丟了不少值錢的東西不說,還叫賊人把小公子劫走了!”
夏弘熙提著他的衣領,斥問道:
“夏薰被劫走了?還有沒有別人知道此事?!”
此等關頭,他還惦記著讓夏薰當替罪羊的計劃。
如果夏薰被歹人帶走之事無人知曉,那他依舊可以對外宣稱,夏薰是畏罪潛逃出京,不知下落。
這樣,還能讓他替夏家背鍋。
誰知管家哭哭啼啼地說: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京兆府派出所有衙役,盡心竭力地搜尋公子的下落!老爺您……嗚嗚…… 您不必擔心,小的——”
夏弘熙氣得,把他往地上一扔,恨不得再踹上兩腳:
“沒用的東西!就知道壞事!”
說完,丟下他,怒氣衝衝進了府門。
夏形跟在他身後,一臉痛心疾首,朝管家連啐了幾口:
“廢物點心!要你幹什麼吃的?!”
管家裝出一臉委屈:
“為何……為何要責怪小的?難道小的不該報官麼?”
夏形看都不看他,跨過他的身軀,緊追夏弘熙的腳步而去。
書房裏,夏弘熙急得團團轉:
“這可怎麼辦?夏薰不僅沒死,還被人帶走了?!”
夏形陰惻惻道:
“反正是被賊人劫走,估計那夥人想用他的命為要挾,跟我們要錢,我們打死不給就是了!讓他們撕票!”
夏弘熙猛拍桌子:
“撕票有什麼用啊?!他要是被歹人殺了,誰來替我頂罪?!”
夏形扣扣下巴,替他爹動著歪腦筋。
他絞盡腦汁,就是想不出主意,正當苦惱之際,書房外忽聽得一陣嘈雜的吵鬧聲。
夏形頓時火冒三丈,幾步衝出來,正準備破口大罵,一看清來人,瞬間啞了火。
院中,湧進一大群官兵,大理寺少卿手持敕令,為首而立:
“奉陛下旨意,前來捉拿夏家二公子夏形!人犯在何處?速速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