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薰沒有準備。
這些是夫蒙檀查的人嗎?這就是他要鬧出的動靜嗎?
更重要的是……
祁宴早就知道了嗎?
“你是……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祁宴很淡然,好像一點都不為自己擔心。
他對夏薰說:
“昨天我便覺得不對了,今天一來,看到桐昌茶室的位置,我就有點感覺。”
他笑著問道:
“外麵的人是你找來的?他們做事著實不夠嚴密,外麵的山路上,殘留著他們的馬蹄印,進門處還碎了一罐油,那味道一聞就知道,是用來擦拭弓弦的油。”
夏薰大驚:
“你早就看出來了?那你為何還要進來?為何還要讓祁迴離開你身邊?”
祁宴握緊他的左手:
“看到你的手現在能行動自如,我真的很高興,之前我受傷,你把我背到縣衙,我已經很滿足了……你若想要殺我,隻要告訴我一聲就夠了,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夏薰心跳如鼓,全身的血都灌入大腦,他已經無法思考。
他聽見自己在說:
“我沒有想過要殺你,我隻是想要離開,你放我走,讓我迴嶺南,外麵的人自然不會傷害你。”
祁宴搖頭:“我的命可以給你,可隻要我活著,我就不會放你走。”
夏薰急了,怒道:
“為什麼?!我隻是想要離開而已!這對你來說很難嗎?!”
祁宴定定望著他,不假思索地說:
“很難,要我眼睜睜看你離開,比殺了我還要讓我痛苦。”
夏薰結舌:“你——!”
祁宴抬起手,用指尖觸了觸夏薰的臉,他的動作滿懷眷戀。
而夏薰第一次沒有躲避。
祁宴癡癡地問:
“你是在同情我嗎?同情一個將死之人?”
夏薰咬著牙:“……我說過了,我不要你的命!”
祁宴充耳不聞,反而催促道:
“快動手吧,我已經讓祁迴退到茶室外,他很敏銳,過不了多久,他就要發現不對了。”
天色已然漆黑一片,屋外的弓箭手點燃火把,火光在祁宴眼中跳動。
夏薰騰地站起來,一把推翻了桌子,桌上的茶具碎了一地,油燈倒在地上,不再發出一絲光亮。
室內漆黑一片,夏薰幾乎是在嘶吼:
“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
他的袖子裏藏有一把短刀,刀柄已被他握在掌中。
祁宴踏著遍地碎瓷片,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動手吧,死在你手上,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死法。”
夏薰沒有想過殺祁宴,雖然後來他還是動手了。
他刺傷了祁宴,祁宴卻為了保護他,帶著他跳進湖中。
夏薰被祁迴救了上來,但祁宴還在湖裏,他也許仍在下沉,也許已經躺在湖底的泥沙之上。
夏薰渾身是水,呆坐在湖邊,看著祁迴帶人抓住了所有弓箭手,又看著他命人在湖邊舉火照亮,親自跳進湖中,尋找祁宴的下落。
雲山腳下的夜晚這樣黑,些微的月光都不肯灑下,而湖麵比天空更暗,連昏暗的星光都被吞噬殆盡。
自祁迴下水後,陸陸續續,有不少他帶來的人也躍入湖中。
不多時,慶州刺史儲安裕帶領手下官兵趕到,又有更多的人跳進湖裏。
湖邊嘈雜而混亂,儲安裕帶了一小隊人馬,把逃到後山的茶室老板和夥計全都抓了迴來。
所有人都在現場,他們都好端端地站著,會說話,會喘氣。
隻有祁宴,不知所蹤。
夏薰愣愣地想,祁宴即便是錦鯉精變的,過了這麼久,也不可能還活著吧。
他是不是,早就已經死了?
夏薰低頭看向胸口,他的胸腔完好無損,心髒還在裏麵撲通跳動。
可他卻感到無比空虛,空得仿佛五髒六腑都被人拿走,徒留給他一具蒼白的骨架。
他的眼眶很熱,流淚的衝動太過強烈,以至於他篤定自己流淚了。
可當他用手摸過臉頰,他的指腹間是幹燥一片,就連此前曾經淹沒他的湖水,都幹得沒有留下半分痕跡。
祁宴死了,而他連一顆眼淚都沒有掉。
當夏薰意識到這一點,他的淚水終於流了出來。
他佝僂著身體,雙手撐在地上,艱難地唿吸著。
他的眼淚如此洶湧,它們前仆後繼湧出來,重重砸落在地,在泥土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小坑。
夏薰用力喘著氣,不敢置信地張大眼睛,不知是不願相信自己為祁宴落了淚,還是不敢相信祁宴已經死了。
他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攥著泥土,他的背越來越彎,到最後,他要用手背撐住額頭,才不會軟倒在地,滑進湖裏去。
他的淚水無法停止,細微的痛楚在他心上噗嗤一紮,接著,以無法阻擋之勢,頃刻間布滿他的四肢百骸。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顫抖著抬起頭,沿著湖邊掃視一圈。
為什麼沒有見到夫蒙檀查?
他喘了幾口氣,搖搖晃晃站起來,向湖對岸的茶室走去。
儲安裕的手下早就注意到他,見他起來,想帶他到儲安裕麵前問話。
夏薰神思恍惚,推開那人的手,翻來覆去,喃喃自語:
“夫蒙檀查在哪裏……?我要去找他……”
那人攔住他不讓他走,他不知從哪兒爆發出一股力氣,把那人推得倒退了好幾步:
“別攔我!我要去找人……”
夏薰沿著湖邊,踉踉蹌蹌走了幾步,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驚唿:
“找到了!大人在這裏——!!”
夏薰一怔,拔腿就往前跑。
跌跌撞撞跑到喊聲傳來的地方,在一片蘆葦蕩裏,夏薰見到昏迷不醒的祁宴。
他身邊,是全身都在滴水的脂歸。
脂歸沒有穿外袍,頭發也不像早些時候那樣,端端正正梳成一個發髻,而是用一根布條淩亂地綁在腦後。
她的首飾全摘下了,臉上的妝花得幹幹淨淨,她身上所有夏薰能看見的地方,都在往下淌水。
——脂歸沒有離開,是她把祁宴救了上來。
夏薰驚愕到失語:
“你……怎麼會——?”
脂歸累得隻顧喘氣:
“奴婢小的時候……學過鳧水,奴婢……還記得!”
儲安裕的人迅速圍上來,祁迴遊出水麵,心急火燎趕過來。
祁宴傷得很重,他還沒死,可他說不定正在死去。
他濕漉漉躺在地上,頭發纏繞著湖底的泥沙與水草,任憑祁迴如何唿喚,他都不再睜開眼睛。
他的胸口仍在微弱地起伏。
他的胸口真的在起伏嗎?
還是僅僅是夏薰一廂情願的錯覺。
之後發生的事,夏薰記不真切了,等他再次迴過神來,他已經迴到儲安裕家中。
四周亂哄哄的,到處都是憧憧人影,說話聲此起彼伏,分不清是誰在講話。
有人走到他麵前,和他說些什麼,夏薰一點都沒聽見,隻看見那人的嘴開開合合。
過了一會兒,那人歎了口氣,不滿地瞥他一眼,離開了。
夏薰僵硬地收迴視線,重新把目光放到床上。
祁宴就躺在那裏。
他上半身的衣物被除去,露出了兩處慘不忍睹的刀傷,傷口邊緣被湖水泡得發白,猙獰外翻,傷口內部深可見血肉,紅紅白白,看不出是骨骼還是組織。
大夫正在火上烤一把小刀,他要用刀剜去祁宴傷口外側的肉,讓新的創麵暴露出來,如此,他的傷才有可能收口。
夏薰定定看著那把刀,它被大夫拿在手裏,深深紮入祁宴的皮膚。
就連祁迴都不忍心看,他緊緊閉上眼睛,把頭側到一邊。
而夏薰一直緊盯不放。
刀鋒在祁宴的傷口裏進進出出,刀刃迅速被鮮血染紅,劇烈的疼痛引起了祁宴的反應,他意識雖未清醒,肉體卻做出反抗。
他身體猛地一抬,本能地想要躲避大夫的刀。
祁迴聽見動靜,強忍不舍,跪在床頭,按住他的肩膀。
祁宴一時掙動不得,疼痛又如滅頂般無法忍耐,他的手徒勞地伸向空中,想要抓住什麼。
在他的手臂落下來前,夏薰送上了自己的手腕。
祁宴一把抓住,死死攥在手裏。
他使的勁極大,夏薰的手腕甚至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這肯定很疼。
祁迴這樣想著,看向夏薰。
夏薰靠在床前,麵無表情任祁宴抓著,好像被他握得發紫的,不是他自己的手。
他一眼不眨瞪著大夫的每一個動作,直到祁宴胸前兩處刀傷的爛肉,都被大夫割去。
磨人的疼痛終於告一段落,祁宴的身體癱軟下去,無力地倒在床上。
隻有抓住夏薰的手,還不肯放開。
大夫擦掉額頭的汗,將準備好的藥粉厚厚灑在祁宴的傷處,在祁迴的幫助下,替他緊緊纏上繃帶。
祁宴的身上到處都是疤痕,這些傷全是他與夏薰重逢後受的。
夏薰模模糊糊地想,好像自從他迴到京城,祁宴就一直在受傷。
祁宴前胸後背交錯的傷痕,每一道都與他有關。
雪白的繃帶一圈圈纏繞,傷疤隱藏其下,夏薰漸漸看不真切了。
處理完傷口,大夫神色凝重,將祁迴叫到一邊,嚴肅地說:
“這位大人傷勢極重,在下雖盡力醫治,也難保傷口能痊愈,您還是要……做好準備。”
他說的話,夏薰也聽見了。
他無意識地搖了搖頭,根本不信。
祁宴還抓著他的手,他還這麼有力,他怎麼會死?
他看著祁宴的側臉。
他足智多謀,心機深沉,遠比夏薰聰明敏銳。
怎麼看,都應該是夏薰死在他前頭。
夏薰還活著,他就不會死。
想到這裏,夏薰安心了許多,他把頭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靜靜等待著祁宴睜眼的時刻。
他很快就會醒來,很快就會變迴原先那個從容鎮定的祁宴。
他會彎起眼睛對夏薰一笑,就像多年前,那個海棠花隨風飄落的夜晚,夏薰滿懷期待與憧憬,蹦蹦跳跳來到他麵前,送給他一隻燒成焦黑的兔子。
屋外的動靜更熱鬧了,人聲變得無比雜亂,隨之而來的,還有紛至遝來的腳步聲。
儲安裕帶著手下官兵,闖進祁宴所在的房間。
他指著夏薰命令道:
“本官連夜審問弓箭手,他們招認,說此人便是內應!來人,給本官把他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