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州城不大,出了城門,便是一望無垠的農田。
夏薰走在烏鴉身後,穿行於夏末秋初的田間,田壟裏,飽滿的麥穗呈現誘人的金黃色。
烏鴉時不時落在稻草人肩頭,等待著他跟上。
它飛過一畝又一畝的麥田,最終停留在田間地頭的一座蓄水池邊。
夏薰慢慢走過去。
蓄水池看似廢棄多時,池邊的磚都塌了大半,就在淩亂的磚石下,赫然露出一隻人手。
夏薰一驚,倒退半步。
烏鴉適時大叫起來,仿佛是在催促。
夏薰懂了,他知道這隻手是誰的了。
他踢開大塊的磚石,下方的人影逐漸清晰,最先露出來的,是茂密的棕色卷發,接下來,是夏薰很眼熟的彎刀,最後,才是彎刀的主人——夫蒙檀查。
他鼻青臉腫,臉色發黑,嘴角還有血跡。
夏薰蹲下身,在他臉上重重拍了幾下:
“醒醒,醒醒!”
夫蒙檀查紋絲不動。
夏薰見到亂石堆裏還有他的酒囊,將囊*撿起來,掂了掂,裏麵仍有酒。
他打開蓋子,將葡萄酒全盡數傾灑在夫蒙檀查臉上。
酒灌進他的鼻腔,夫蒙檀查被嗆得猛咳數聲,總算睜眼了。
他緩緩掀開眼皮,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第一句話就批評夏薰:
“你真是……暴殄天物……”
夏薰淡淡道:
“還能說話,看來還沒死透。”
夫蒙檀查幹笑一聲,動了動眼珠,看向自己的腹部:
“半隻腳……都在奈何橋上了……現在沒死,過一會兒也要死了……”
夏薰順著他的視線往下,在他的左腹部,見到一個碩大的血窟窿。
夫蒙檀查氣息奄奄:
“先告訴你,我可沒有違背諾言……是陳縣公的人、把我抓了……我肚子上這個大洞……也是,拜他們所賜……”
夫蒙檀查的行蹤被陳縣公的手下察覺,他們抓他起來,拷問他,從他嘴裏獲得消息,才得知祁宴要前去桐昌茶室。
行動前,那群人擔心夫蒙檀查走漏情報,捅了他一刀,將他丟進這座蓄水池。
夫蒙檀查沒有死絕,在磚石堆裏茍延殘喘活了這些天。
夏薰看了看他的傷,對他說:
“……你可能沒救了。”
夫蒙檀查咧嘴一笑,艱難道:
“還用……你說!”
夏薰想了想,問他:“你可有什麼心願?”
夫蒙檀查閉了閉眼,氣若遊絲地說:
“我……出賣了你,你還要幫我……?”
夏薰道:“不要說廢話,再不講正事,你可能真的要來不及了。”
夫蒙檀查幹澀地笑了兩聲,一陣眩暈襲來,他閉上眼睛。
夏薰知道他還沒死,靜靜等在一旁。
半晌後,夫蒙檀查攢足力氣了,再次開口道:
“我還真的有個願望……你用我的刀,把我的頭發割一縷下來……”
夏薰手起刀落,削下一截幹硬的卷發。
夫蒙檀查喘著粗氣:
“很好……你連著它和這把刀一起,幫我……送到鄯善國去!那裏……是我的故鄉……”
夫蒙檀查眼前一片漆黑,瀕臨死亡之際,他對夏薰說出自己的身世。
夫蒙檀查出生在西域的鄯善國都城扜泥,九歲時,被人牙子拐賣到京城,賣給了陳縣公。
和他一起賣進去的,還有不少胡人,陳縣公請來專人訓練他們,將他們練成專屬於自己的死士。
如果他們不肯聽從命令,就會被陳縣公放野狗咬死。
夫蒙檀查為了活下去,不得不替陳縣公賣命,多年來,為他殺了不少人。
“這就是報應吧……”夫蒙檀查咳出幾口血:“從前我殺人,現在人殺我……都是我活該,不值得同情……可我,真的想迴家了!你把我的刀和頭發帶迴去,就埋在……首都扜泥城的西門外,那裏,是我的家……”
夫蒙檀查的聲音一點點弱下去,他的嘴還在不停開合。
夏薰湊過去,想要聽清他在說什麼。
他反複呢喃不休的,是一句吐火羅語,而夏薰正好從韶波那裏學過這句話。
夫蒙檀查是在說:“阿娘,阿娘……帶我……迴家吧……”
不一會兒,他的嘴慢慢閉上,再也不張開了,他胸口原本細微的起伏,也逐漸消失不見。
初秋的風帶來陣陣涼意,麥穗彼此摩挲,發出沙沙的聲響,燦爛的陽光下,夫蒙檀查停止了唿吸。
夏薰看了一會兒,見他脖頸處的血管依稀還在顫動,立刻伸出手,按在夫蒙檀查心口。
——他的心髒竟然仍在緩慢跳動。
他氣都不喘了,心居然還不肯死,依然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搏命掙紮。
夫蒙檀查心有不甘,他不想死。
夏薰拉起他的兩隻手腕,將他從碎磚塊裏拖出來,沿著田間的溝壑,拽著他的胳膊,吃力往前拖行。
夫蒙檀查很沉,夏薰走了沒一會兒,腰背間就傳來熟悉的刺痛感。
他停下腳步,扔下夫蒙檀查的胳膊,直起腰,喘了幾口氣,然後拽起他繼續往前走。
如此這般重複數次,夏薰終於將他拖到一間破廟。
這間破敗的土地廟,是他在來的路上見到的,廟裏沒有一個人,連土地公的泥像都缺了半個肩膀。
好在香爐裏,還有經年累月積攢下來的一爐香灰。
夏薰扒開夫蒙檀查的上衣,捧起一抔灰,毫不遲疑,用力埋進他下腹的血洞。
常人難以忍耐的疼痛,將夫蒙檀查從生死邊緣拉了迴來,他猛地挺起身,眼睛瞪大到極限,脖子上青筋暴起,若不是夏薰牢牢按住他的傷口,他這會兒已經疼得在地上打滾。
疼痛無處可躲,他發出一陣哀嚎,雙手死死抓住地上的泥土,土裏立刻出現十個指洞,他的腿疼到抽搐,整個人都在泥地上不停彈動,像是被捕獸夾鉗住的猛獸。
而夏薰,就是那枚殘忍的獸夾。
他對夫蒙檀查的反應視而不見,又抓起一把香灰,填進他的傷口。
如此行事,他猶嫌不足,幹脆拿起香爐,直接把裏麵的灰倒在夫蒙檀查的傷口上。
一爐香灰用完,夫蒙檀查就像被抽筋扒皮的蛇,大汗淋漓癱軟在地,上下喘著粗氣。
夏薰也沒力氣了,手一鬆,往後一倒,坐在地上。
夫蒙檀查說不出話,張著嘴巴喘氣,拿眼睛看他。
夏薰拍掉手上的香灰,對他講:
“你休想誆我,鄯善國距京城千裏之遙,誰要替你跑這趟苦差事?你想迴家,想要見阿娘,就自己去見。”
夫蒙檀查斷斷續續道:
“說實話……你剛才是不是在……報複我?報複我……出賣你的行蹤……?居然把香灰……塞我肚子裏……?”
夏薰朝後一仰,躺倒在地:
“不識好歹……!我的背太痛了,否則我真想給你兩拳。”
夫蒙檀查扯起嘴角,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
不管夏薰能不能看見,他都把這當做是對夏薰的感謝。
夏薰看著破漏的屋頂,忽然想起什麼,問他:
“你的鳥呢?我怎麼沒看到?”
夫蒙檀查趕緊往下一瞟:
“……還在!在我襠裏……!嚇死我了,我以為我被那群人閹了——”
夏薰唰地坐起來:
“你想什麼呢?!誰問你這個??我是說你的烏鴉!!”
夫蒙檀查閉了閉眼,疲憊道:
“你說它啊……它很聰明,會自己找安全的地方……”
腦袋一歪,又暈了。
夏薰慢慢爬起來,在他身邊生了一堆火,這樣一來,入夜後,野獸就不敢靠近了。
天快黑了,他還要趕迴儲安裕的家,不能留在這裏。
臨去前,他合上土地廟破爛的木門,權當是遮掩。
陳縣公的手下全都被儲安裕抓了,沒有人會繼續追殺夫蒙檀查,他能不能活下來,就看他自己了。
接下來的幾天,祁宴傷勢趨於穩定,隻是遲遲不醒,夏薰時而帶上傷藥和食物,去破廟接濟夫蒙檀查。
胡人身強體健,受了碗口大的刀傷,好得居然比祁宴還快,沒過幾日,就能吃著夏薰帶來的肉,和他談笑風生了。
大部分情況下,是他單方麵和夏薰閑聊,他總想打聽夏薰和祁宴到底是什麼關係。
夏薰起先守口如瓶,不提隻言片語,後來被問煩了,反問道:
“先別說我了,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夫蒙檀查想了想,說:
“我送你迴嶺南吧,之前答應過你,怎能食言?你不是說祁宴還沒醒?正好是個機會,你準備一下,過兩天我們就上路!”
夏薰遲疑片刻,拒絕了他。
“……讓我再想想。”
夫蒙檀查又道:
“也是!嶺南那種貧瘠的地方,不適合過日子……幹脆你和我迴西域吧!你救了我的命,以後隻要我有飯吃,就少不了你一口!”
夏薰嫌棄地說:
“算了吧,鄯善還不如竇州呢!”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遲鈍地反應過來,他問胡人:
“你是不是……已經可以走了?”
夫蒙檀查朗聲笑道:
“這都被你發現了!你果真比草原上的狐貍還狡猾!沒錯,多虧你的香灰,我的傷好很多了!我打算往北走一段距離,躲到胡人的商會裏藏身一段時間,順便養養傷,等陳縣公倒臺了,我才能安安心心迴家!白天的時候我就想走,為了和你道別,我一直等到你來。”
夏薰點頭:“你做得對,如此才穩妥。”
夫蒙檀查棕色的瞳仁緊盯著他:
“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真的不迴嶺南?這可是你唯一的機會了。”
夏薰堅定地搖了搖頭。
夫蒙檀查緩緩站起來,他的傷還在隱隱作痛,對於吃慣苦頭的他來說,這點疼不算什麼。
黑色的烏鴉從房簷飛下來,落在他肩頭。
他拾起彎刀,掛在腰間,對夏薰說了最後一次再見:
“再會——不對,以後怕是沒機會再見麵了。”
夏薰平靜地看著他。
他誇張地擺擺手,以作道別,然後提著酒囊,邁出土地廟的大門。
就像之前的許多次一樣,他的身影不帶一絲留戀,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夏薰也該走了。
他站起來,踩滅火堆,迎著月色迴到慶州城。
剛進儲安裕家的門,脂歸一臉喜色迎上來:
“公子您去哪兒了?叫奴婢一頓好找!好消息!大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