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薰本打算去看祁宴,聽說他醒了,反而停住腳步。
站了一會兒,他對脂歸說:“……知道了,我先迴房了。”
轉身就走。
脂歸急問:“您不進去看看大人嗎?大人他——”
夏薰遮掩般道:
“我又不是大夫,又不會看病,去了有什麼用。”
脂歸攔住他的去路:
“公子,恕奴婢問一句僭越的話……您為何獨獨對大人如此冷漠?”
夏薰立即說:“我——”
脂歸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
“奴婢與您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可奴婢瞧得出來,您善良又溫和,永遠都能體諒奴婢的難處,最是個嘴硬心軟的人,就連對您的愛犬也是體貼有加,唯獨麵對大人,卻總是冷若冰霜、疾言厲色,奴婢思來想去,確實想不通為何?”
夏薰被戳到痛處,語氣立刻冷下來:
“你怎知我與他的過往?他對我做過什麼,你不了解一星半點,有什麼資格指責我?”
他甩下脂歸,疾步前行。
脂歸不死心,在他身後追問:
“公子!他們都說大人是公子所傷,大人身上的兩處刀傷深入骨肉、猙獰可怖,難道真的是公子親手所致嗎?”
夏薰緩緩停下腳步。
脂歸來到他身側,微微福身:
“公子,奴婢的確不知過去曾發生什麼,可奴婢親眼所見,這些年來,大人徒具形骸,活得百無意趣,是公子的到來,才讓他有了生機,無論公子對大人有何怨懟,至少在大人傷重之際,懇請您去看看他吧。”
脂歸說得入情入理,縱使夏薰再鐵石心腸,也說不出一個“不”字。
何況……
深深幾個唿吸後,夏薰低聲道:
“我不是不想見他,我隻是不知道該怎樣麵對他……罷了,就是瞧上一眼,又能怎樣……”
他說服了自己。
祁宴房中隻有他一人,夏薰邁過門檻,他聞聲抬頭,夜風恰時拂過,燭火忽明忽暗、左右跳動,床頭紗帳被風掀起,他就隔著薄薄的床紗,與夏薰對望。
夏薰單薄的身影朦朦朧朧,像一抹輕飄飄的遊魂,好像隻要祁宴一口氣,就能把他吹散了。
祁宴的眼神熱烈又渴切,緊緊投射在他臉上,看著他一步步走近。
夏薰來到床前,用手護住燭火,房中重返光明,方才的綽綽暗影頃刻消散。
做到這一步,他就不知道該幹什麼了。
他迴避著祁宴的眼神,四周打量一番,見到一碗濃稠的藥汁。
他問:“這是你的藥麼?”
祁宴沒有迴答,眼睛緊盯著他不放。
夏薰故作淡定,任他的視線在自己身上來迴。
看了一會兒,祁宴放心道:“你看上去很好。”
夏薰說:“我又沒有受傷,怎麼會不好?”
祁宴自嘲一笑,苦澀地說:“……之前我總是會想,那段時日你在牢裏過的是什麼日子,從前我沒能救你出來,這迴……總算趕上了……”
夏薰冷冷道:
“那一次難道不是你把我送進去的?現在說這些,徒勞無——”
他一眼瞥見床腳散落著幾根繃帶,繃帶上還有斑斑點點的血跡,倏地閉了嘴。
原地怔了一會兒,夏薰彎下腰,舉起藥碗,遞到祁宴手邊:
“……喝吧,涼了就更苦了。”
祁宴極其虛弱,以往喝藥,都要脂歸一勺一勺送到他嘴邊,喝不了小半碗,還要停下來喘口氣,才有力氣繼續。
他沒有奢望過夏薰會親自動手,夏薰願意叮囑他吃藥,他已經非常滿足了。
他顫巍巍接過藥碗,兩隻手不停發著抖,勺子敲擊著碗壁。
他把碗拿到嘴邊,沒等喝兩口,藥汁已有一大半灑在衣服上,就連他胸前的繃帶,都氤氳出大片褐色的水漬。
夏薰放棄般輕歎一聲,坐在床邊,拿過他手裏的碗。
“我來吧。”
他舀起一勺藥,喂給祁宴。
祁宴沒有動,他僵在當場,連唿吸都忘了,他睜大眼睛望著夏薰,滿臉不可置信:
“你——”
夏薰沒有與他對視,他一眼不眨看著手裏的勺子,都快把它盯出花了:
“什麼都別說,喝吧。”
祁宴驚訝未定,凝眸盯牢夏薰,喝下第一口,然後是第二口、第三口……
夏薰全程沒有表情,一心一意給他喂藥。
祁宴看他一會兒,將辛辣的苦藥含在嘴裏,閉上了眼睛。
他眼底微熱,鼻頭發酸,眼眶中隱約有濕意。
夏薰也許看出來了,也許沒有,但他的動作沒有停頓,剩下的半碗藥,很快被他喂完。
他對祁宴說:“好了,你休息吧。”
正欲放下藥碗,驀地被祁宴抓住手腕,夏薰疼得“嘶”第一聲,手一鬆,瓷碗掉落在床,勺子滾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祁宴好似沒有聽見,他褪下夏薰的袖子,指腹輕輕摩挲過他的手腕。
那裏有一圈青黑色的淤痕,是祁宴傷重時抓出來的。
他心疼地問:“這些……是我弄的?”
夏薰輕描淡寫:
“不是,是我摔的。”
祁宴勉為其難,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總說是摔的,到底要摔在哪裏,才會有這樣的傷痕……”
他握著夏薰的手腕,貼到自己嘴上,語帶懊悔道:
“為什麼我總是讓你受傷……為什麼……我不能對你好一點呢……?”
夏薰搖頭,堅定地抽出手:
“不必如此,說到底……你不欠我什麼。”
祁宴癡癡地望著他,眼底似有粼粼的水光:
“如果我心有虧欠呢?”
夏薰怔住了。
過了一會兒,他長籲一口氣,歎然道:
“你總會說一些讓我接不上來的的話,其實……你不該把我留在你身邊,我……”
他沒有把話說完,也不準備再說了。
祁宴猜不到他原本想說是什麼,他可能要說“我不會喜歡你”,或者會說“我不想見到你”。
但祁宴不在乎了。
他竭力朝夏薰伸出手:
“過來……一些,讓我好好看看你……”
夏薰心想,他應該馬上走的。
此時此刻,他最該做的事,就是離開房間,趁著夜色,遠走高飛,前去千裏外的竇州,此生不要再見到這個人。
他是動了動腿,可他到底沒站起來。
他被祁宴的話語蠱惑,鬼使神差般,居然真的湊近了他一些。
祁宴原是想摸一摸他的臉,突如其來的一陣眩暈,讓他眼前陡然發白,他身體猛地傾倒,停留在半空中的手忽地下落。
夏薰接住了他的手,他扶住祁宴的胳膊想穩住他,卻被他帶著一同歪倒在床上。
疾風從窗外吹進,蠟燭漸次熄滅,房內陷入漆黑。
夏薰不適應黑暗,一時無法視物,待他能看清了,才發現自己倒在祁宴懷中。
意識模糊之際,祁宴仍記得將胳膊墊在夏薰臉側,沒有讓他直接摔在床板上。
床紗輕柔拂過夏薰的臉龐,隔開了他與祁宴。
時隔七年,憑借著紗帳的阻隔,夏薰第一次認真凝視祁宴的臉。
祁宴太疲憊了,睜不開眼睛,夏薰的視線愈發肆無忌憚,他見到祁宴緊閉的眼睫下有淺淡的陰影,他的臉頰輕微下陷,襯得鼻骨高聳突兀。
他麵色憔悴,嘴唇幹裂泛白,連頭發都失去了光澤。
這是一張明顯的病容。
感覺到夏薰的注視,祁宴閉著眼,輕輕笑了:
“你是在看我嗎?”
夏薰頓了頓,說:
“怎麼?你是黃花大閨女,不給看?”
祁宴臉上的笑意更加濃重,他緩慢地抬起手,將手掌貼上夏薰的側臉。
“可惜……我沒力氣睜眼了。”他虛弱地說:“就讓我摸摸你吧……”
他的手指掠過夏薰的眉宇,幹枯的掌心帶來粗糙的觸感,夏薰一動不動任他摸著,一唿一吸間,溫熱的唿吸吐露在祁宴掌中。
祁宴吃力地移動上半身,慢慢靠近夏薰,將額頭抵在他耳際:
“……我有沒有說過,你真的很好看?”
夏薰哼了一聲:
“你不照鏡子嗎?這句話還是說你自己比較合適。”
祁宴以極慢的速度搖了搖頭:
“不是的,在我心裏,你真的——”
他的嘴唇開開合合,說了幾個字,夏薰一句都沒有聽見,他便已疲倦地低下頭,枕著夏薰的肩膀,沉沉睡著了。
他大部分的重量都壓在夏薰身上,不一會兒,夏薰的半邊身子就開始麻了。
他透過半開的窗戶,抬眼望向夜空,月光毫不吝嗇地傾瀉而下,他抬起手接住一縷,手中的月波,像一汪銀白色的湖水。
紗帳如潮水般在風中飄揚起伏,而夏薰就枕著月光,安然地睡去了。
第二日清晨,在祁宴醒來前,夏薰悄然離去。
他迴到自己房中,而脂歸早在等他,她穿了身樸素的衣裳,沒有戴首飾,隻挽了簡單的發髻,肩上還搭著個小小的包袱。
夏薰馬上意識到,脂歸要走了。
她跪在地上,給夏薰行了一個大禮,將夏薰送她的那枚玉帶鉤高舉過頭:
“多謝公子一路相助,奴婢感激不盡,沒齒難忘,特來向公子辭行。隻是這玉帶鉤太過貴重,奴婢萬不敢收,還請公子收迴,否則奴婢寢食難安,奴婢當自食其力、自謀其身,不可收如此大禮。”
夏薰接過,讓她站起來:
“別跪我,也別自稱奴婢,你已經不是下人了。”
脂歸不肯起。
夏薰問她:“你不去拜別祁宴嗎?”
脂歸說:“大人尚未醒來,奴婢便不去打擾,往後大人有公子陪伴,想必再無憂慮。”
夏薰一時無言。
脂歸向夏薰深深叩首:
“奴婢走後,望公子保重自身,奴婢願公子一生安穩,永葆榮華!”
夏薰扶起她:
“別說這樣的話,你能照顧好自己就不錯了,快走吧,你該去找你的家人了。”
脂歸提著包裹,盡管依依不舍,最終還是離去了。
她不知道的是,方才夏薰扶她的時候,悄悄將玉帶鉤塞進她的行囊之中。
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夏薰喃喃自語:
“都要走了,還客氣什麼?沒有錢,連飯都吃不飽,哪有力氣自謀其身。”
幾天後,儲安裕對弓箭手的審問宣告結束,獲得的口供足以定陳縣公的罪。
罪及皇親國戚,儲安裕要將這些人押送至大理寺,而祁宴也要帶著證據迴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