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薰聽完,沒什麼反應,放下筷子擦擦嘴,道:
“排骨做得真的不錯,在嶺南可沒有這麼好的豬肉吃。”
起身就走。
祁宴也不逼他留下,隻是對著他的背影悠悠地說:
“你大嫂要嫁人了。”
夏薰立刻迴身:
“我大嫂要嫁人了?這不是廢話嗎?我大嫂不嫁人,怎麼變成我大嫂?”
祁宴故意不看他,狀似不經意地挑著盤子裏的菜,他也不介意那些菜都是夏薰剩下的,全都夾進自己碗中:
“我不是說嫁給你大哥,我是說她要嫁給新的夫婿了。”
一句話就把夏薰留下了。
夏薰走迴桌前,略帶欣喜地問:
“真的?真的有人願意娶她?我的意思是……真的有人願意娶罪人之妻?”
祁宴從懷裏掏出請柬:
“這是她未來的夫婿送到府裏的,你看看吧。”
夏薰打開請柬,略過客套話,迅速定位到落款:
——熊遷謹呈。
夏薰問:“熊遷是誰?沒寫官職?他不是當官的?”
祁宴說不是。
夏薰自語道:
“也是,畢竟大嫂曾是夏家媳婦,那些官老爺可不會冒著仕途有損的風險娶她。”
祁宴清了清嗓子:“咳!我也是官老爺。”
夏薰反問:“所以呢?你也沒娶她啊?”
祁宴說不過他,轉而道:
“你不好奇這位熊遷是什麼身份?”
他等著夏薰追問。
夏薰直直望著他,就是不開口。
祁宴很快認輸:
“我強不過你,我告訴你。這位熊遷祖籍汴州,是個白手起家的商人,京城裏最大的酒肆廣寧樓,就是他的產業。他比你大嫂大十二歲,曾娶過一位正妻,育有兩兒一女,五年前妻子去世,他守孝一年後也沒有再娶,熊遷是個正人君子,到現在連一房妾室都沒有。”
夏薰疑惑道: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祁宴對他說:
“不調查清楚,怎麼敢把你大嫂嫁給他呢?”
夏薰一愣:“他們是你撮合的?為何?”
祁宴頓了頓,也把筷子放下了:
“本來不想說這麼沉重的事,你看你,非要問。你和你大哥的死訊傳來以後,你大嫂就病倒了,纏綿病榻一年有餘,娘家花了大價錢,每日藥材如流水般灌進去,好不容易才治好她,你知道的,她娘家勢大,上來求親的不是沒有,但她都迴絕了,病好後也不再出來行走,我就明白,她一定很愛夏聞,也一定很傷心。”
祁宴吸了口氣,歎道:
“我看她,總覺得是在看我自己,一時動了閑心,開始在京城裏替她尋找佳偶,然後我就看上了熊遷,我托人去說媒,起先兩方都不太同意,你大嫂不願再嫁,熊遷思念亡妻不願再娶。我都準備放棄了,可我找的媒人不死心,她說收了我重金,定要將此事辦成,這媒人不知怎麼說動二位,竟叫他們隔著紗簾互相見了一麵,從此後二人態度漸漸鬆動,到今日算是正式喜結良緣。”
夏薰說:“今日?”
祁宴點點頭:
“你沒看請柬上的日子?正是今日黃昏時分,你要是願意,不如與我同去參加喜宴。”
熊遷宅邸對麵,一間飯肆的二樓,夏薰和祁宴坐在圍欄邊,俯瞰著樓下。
夏薰奇怪道:
“你明明有請柬,怎麼不進去討杯喜酒喝?”
祁宴淡淡地說:
“你大嫂恐怕不會願意見到我——不對,如今不能這樣叫她,該改口稱為熊夫人了。”
熊遷迎親,嫁妝擺了整整一條街,熊夫人的第二次婚禮,比她嫁給夏聞時的還要盛大。
夏薰感懷地說:
“我哥哥要是見到了,一定會特別高興。”
祁宴問他:
“你不打算把夏聞還活著的消息告訴她?”
夏薰說:“不了,嶄新的人生就在她眼前,何苦讓故人惹其煩憂呢?”
祁宴想了想,問道:
“我人雖未至,禮卻送進去了,你的賀禮呢?”
夏薰理直氣壯:
“我身無分文,買不起什麼金貴物件,就不拿便宜東西丟人現眼了,想必富甲一方的熊遷老板會給他夫人補上這份禮物的。”
祁宴疑問道:
“我可是把錢袋都給你了,你想要什麼買不起?”
夏薰從袖子裏取出祁宴給的錦袋,拋到他懷裏:
“藥已經開了,剩下的錢還給你。”
祁宴顛了兩把,又把錢袋子交迴給他:
“給你個任務,你現在就去買賀禮,什麼貴買什麼,不把袋子裏的錢花完,不準迴家。”
說完,不給他迴絕的機會,起身就走,匆匆來至樓下,帶著祁迴登上馬車,主仆二人跟做賊似的,頭也不迴地跑了。
剩下夏薰一個人坐在二樓幹瞪眼:
“這——這都是什麼事啊?!”
夏薰沒給女子買過東西,除了胭脂水粉,實在想不到別的。
在京中最熱鬧的大街走了兩個來迴,他依舊摸不著頭腦。
經過一間首飾鋪時,他突然想起祁宴提過的一個人,那人名叫繞碧,是名滿京華的繡女,夏薰想去找她,也許能從她手裏買得一頂花釵。
他走進首飾鋪,向老板打聽如何能尋到她。
老板一聽說他要找繞碧,連連向他擺手:
“不是我不願意告訴公子,繞碧這女子繡工雖好,脾氣最是古怪!她是開了家繡坊,所賣的繡品幾乎都是由她教出來的繡女製成,她自己是輕易不動手的!而且她性格潑辣又刁鑽,就算有客人帶黃金千兩找上門去,她要是看那人不順眼,不僅要趕他出門,有時候還要把人罵得狗血淋頭!公子就是不買咱家的首飾,也別去找她挨罵!”
夏薰好脾氣地笑笑:
“我沒有黃金千量,卻也最不怕挨罵,勞煩掌櫃的告訴我,她的繡坊該怎麼走?”
繞碧的繡坊就叫繞碧苑,幾層高的小樓裝飾繁複,雕梁畫柱,看著比熊遷的宅邸還要奢麗。
夏薰走進門,攔下第一個撞見的繡女,問她繞碧在何處。
繡女擔憂地看了看他,又抬眼望了望樓上,一個清脆的女聲從她看的方向傳來。
女子聲音清麗,語速卻很急,連珠帶炮地說著些什麼,從語氣中聽得出她八成是在罵人。
繡女對夏薰道:
“公子是來求繞碧夫人的繡品?小女勸公子還是算了,今日不知哪位富商娶親,家丁擔來一箱金元寶,直接送進夫人的繡房,硬要夫人製一朵珠花,夫人不應,家丁們扔下金子就跑,把夫人氣得,這會兒正罵人呢!您就別去觸黴頭了!改天再來試試吧!”
夏薰一聽就知道是熊遷派來的人,為了大嫂能戴得繞碧的珠花,他決定一試:
“無妨,就算討不到繡品,能見上大名鼎鼎的繞碧夫人一麵,我也知足了。”
他繞過繡女,緩緩走上樓梯。
一路上,與他擦肩而過的繡女們無不噤若寒蟬。
夏薰想,看來繞碧威望很高,她一發脾氣,全樓的人都要提著膽子。
他沿著樓梯往上,繞碧的說話聲越來越清晰,她伶牙俐齒,罵人不帶一個髒字,卻能罵得九曲迴腸,讓人慚愧得恨不能拔腿而逃。
夏薰都不敢想,一會兒等他上去了,繞碧又要講出怎樣的話來叱罵他。
走完了樓梯,繞碧的房門就在走廊盡頭,夏薰忽然有點緊張,他深吸了一口氣,緩步靠近。
繞碧說得一口標準官話,夏薰猜,她也許是京城本地人。
其實如果他剛才打聽得再多些,他就會知道,繞碧不是京中人士,她甚至不是中原人,她高鼻深目,是標準的胡人樣貌。
曾有客人打趣,說她比酒肆裏的胡姬還要美,被她抄起剪刀趕下了樓。
客人落荒而逃,下一迴,卻還是帶著禮來找她。
客人的意思很明白,想要娶她當妻子。
繞碧不是不懂,她平生最不喜遮遮掩掩,幹脆放出話來,說她誰也不嫁,這輩子就守著這棟繡樓了,要是再有人上趕著追求她,她就出家當道姑去。
繞碧今年二十有三,是正當時的年紀,一雙眼眸水靈靈,泛著棕色的碧光,人人都說,繞碧此名,與她是絕配。
這些,是世人皆知。
世人不知的是,多年前,她壓根沒有今時的氣魄。
那時她在一戶人家做丫鬟,膽子小得可憐,遇到芝麻大一點小事,都要躲到主人背後哭泣。
後來主人落難,客死他鄉,她就跑出來當了繡女。
那些年她也不叫繞碧,當時她還有另外一個名字。
她叫做——
“……韶……波?”
夏薰立於門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房中,名為繞碧的韶波穿著一身華貴的錦服,頭戴數支珠釵,紅寶石耳環蕩漾著晶瑩的光,眉間一點花鈿,嘴唇是石榴般的紅色。
她早已沒有當丫鬟時的窘迫之態,氣勢凜然自持,是個成熟而美麗的女子。
她房裏有幾個小丫頭服侍,夏薰身後的走廊間,還候著幾位繡女,她們擔心夏薰的出現會更加惹怒她,都在門外等著,隻待韶波一聲令下,她們就會一擁而上,把夏薰趕出去。
在繞碧苑裏,韶波是絕對的權力中心,所有人的喜怒都要受她牽扯。
任何人都沒有見過她軟弱的樣子,她總是桀驁又招搖,不管上天入地,永遠衝在最前頭。
而此時此刻,房裏房外的姑娘們都吃驚地張大眼睛,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這個強勢慣了的女子,軟軟跪倒在地,死死抓著地上軟墊,麵對夏薰的方向,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