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開完藥方,丫鬟接過,夏吟站起身,道了聲謝,轉身就往外走。
夏薰避無可避,迎麵遇上了她。
夏吟的眼睛在他臉上淡淡掃過,夏薰愣在當場,不知該作何反應。
他應該叫她一聲“姐姐”嗎?他該怎麼解釋他和夏聞都沒有死?她會抓他去報官嗎?
心念電轉間,夏薰腦中無數個念頭閃過。
隻是他設想了許多局麵,卻唯獨沒想到會是眼前這一種。
——夏吟沒認出他。
她的眼神沒有在他臉上停留,帶著不小心與陌生人對視的尷尬,她輕輕點頭對他示意,然後便帶著小丫鬟與他擦肩而過,腳步沒有一時半刻的停頓。
夏薰不由自主朝她離去的方向跟了兩步:
“你——?”
丫鬟聽到腳步聲,迴頭看了看他,沒把他當迴事,跟著主人一同下樓了。
夏薰怔在原地。
大夫在房裏叫他:
“小公子,你是來看病的?”
夏薰猛地迴神,心事重重地轉身進去,坐到大夫麵前,遞上了手腕。
大夫沒有馬上號他的脈,而是在他臉上探看:
“……公子這般憂心忡忡,就是沒病也要憋出病了,年紀輕輕,何來如此憂思愁緒?”
夏薰心神不寧,沒聽清大夫在說什麼,直接開言問道:
“方才那位夫人……大夫與她很熟?”
大夫看了看他:
“怎麼?她是你的心上人?不應該啊,你看著少說也要小她七八歲,她成親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娃娃吧!
夏薰說:
“不是的,她是我的……她長得很麵善,像是我的遠房表姐,多年未見,我也說不準了,這才向您打聽。”
大夫忖度著說:
“嗯……倒不是不可能,那位夫人幾年前家中出了變故,後來又獲罪,與夫君一起被趕出京城,連遭兩次打擊,有那麼一陣子身體不太好,看了許多大夫都不管用,幾年前經人介紹來到瑞濟觀,由老夫接診,老夫見她平和又慷慨,便答應替她保守秘密,不讓別人知道她來京城看病的事,她不能進京,你自然就與她失了聯係。”
夏薰又問:
“您可知她是犯了何罪才被禁止入京?”
大夫喝了口水,說不知:
“夫人不提,老夫也不敢問,公子是她的親戚,難道不曾聽聞一二?”
夏薰搖了搖頭。
大夫說:
“不管她是不是公子的親戚,老夫也該給公子號脈了。”
他四指搭在夏薰腕上,閉上眼睛細細感受他的脈動。
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對夏薰說:
“公子這是沉屙舊疾,想要治愈,怕是困難!
夏薰平靜道:
“我曉得,我沒想過能治好,隻是一入秋我就會咳嗽,勞您開些緩解的藥即可!
大夫想了想,動筆為他寫方子:
“公子若是有空,隔三差五就來讓老夫瞧瞧,說不定,老夫能有辦法根除!
夏薰接過藥方吹了吹,墨跡迅速變幹:
“多謝了,不過……大概沒什麼用。”
祁宴近些日子公務不多,總有空閑,以往進了宮,不到酉時是出不來的。
最近等不到晌午,事情就辦完了,每日還能趕迴家吃中飯。
想到夏薰不在,祁宴從馬車下來後,不慌不忙走入府內,一進正堂,眼見夏薰正端坐飯桌前,專心致誌吃著桌上的菜。
祁宴一見到他,心中頓生愉悅,千斤的重擔也能隨時放下,他感覺臉上已有笑意了,頓了頓,往前走兩步,坐到夏薰旁邊。
下人端來淨手的水碗,他洗著手,故意打趣他:
“不是說天黑前才迴來?怎麼?外麵的飯不好吃?”
夏薰正在拆排骨上的肉,沒心思搭理他。
祁宴夾到自己碗裏,筷子輕輕飄飄一繞,夏薰扯了半天都沒扯下來的肉,就這麼順利地脫了骨。
他把肉還給夏薰,骨頭扔到空盤裏。
夏薰不跟他客氣,夾起就吃。
祁宴笑瞇瞇地問:
“大夫怎麼說?他都給你開什麼藥了?”
夏薰用筷子指了指旁邊,那裏有十幾個紙包,包的是各種各樣的藥材:
“都在那裏,你不是要檢查嗎?去啊!
祁宴對他說:
“何須每一包都打開看?你把藥方給我就行了。”
夏薰嚼著肉,口齒不清地說:
“你不早講,方子給我丟了!
祁宴起了疑心,挑眉問:
“為何要丟掉?”
夏薰告訴他:
“迴來路上我買了個燒餅,太油了,我拿寫方子的紙墊了墊,餅吃完,紙也順手丟了。”
祁宴暫時信了,追問道:
“大夫如何說?”
夏薰漫不經心:
“說我久不至京城,水土不服,恰逢秋日幹燥,肺火過旺,給我開了點潤肺的藥!
他說得有頭有尾,祁宴信以為真,放了心,拿起筷子準備吃飯。
夏薰不經意對他講:
“今天我在醫館見到夏吟了!
祁宴差點把筷子扔了:
“你見到夏吟了?!這件事你應該第一個告訴我!那她——!”
夏薰掐住他的話頭:
“不用一驚一乍的,她沒認出我!
祁宴一愣,不自覺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她沒認出你?”
夏薰像是意料之中:
“沒什麼好驚訝的,我還小的時候她就嫁出去了,一共沒跟我見過幾麵,認不出來我也是理所應當!
祁宴麵露不悅。
夏薰瞥他一眼,疑惑地問:
“為何每次提起她,你都是意見頗深的樣子?她是犯了什麼罪才被趕出京的?她一個大門不出的弱女子能得罪誰?”
祁宴沉默片刻,沉聲道:“得罪我了!
夏薰蹙眉:
“什麼意思?”
祁宴又給他拆了一塊排骨:
“……這是一個很無趣的故事,如果你想知道,我撿些要緊的講給你聽!
那是賀琮成親前不久。
某日,他下朝迴來晚了,天已經黑透,還有一條街就要到家時,馬車被人攔下。
賀琮掀開車簾一瞧,攔他車的竟是祁宴。
祁宴立於夜色中,一身蕭索。
賀琮對他沒有好臉色,冷漠道:
“祁大人要是再不退開,休怪我家馬兒不長眼,拉著馬車壓了您的腿!”
祁宴抬起暗邃的眼眸,咄咄質問:
“你為何要娶親?夏薰才死了幾年,你就要另娶他人?!”
賀琮的火騰地燒起來,他唰地站起來,指著祁宴就罵:
“你還知道夏薰死了?!當初你狠心害了他全家!如今卻來假模假樣質問我?我呸!你有什麼資格!!馬夫,不要理他!繼續往前走!”
祁宴一把抓住馬夫即將揚鞭的手,用力一推,連著他帶賀琮一起從車上推下去。
馬夫坐倒在地,賀琮摔得一個趔趄,到底穩住身形。
他衝到祁宴麵前,要和他動手,被祁迴擋在身前。
“好!好!”賀琮氣笑了:“我不知道你發什麼瘋!但是祁大人,我明明白白告訴你!夏薰已經死了!不管你和我胡攪蠻纏到什麼地步,他都不會迴來了!”
他抓著馬夫的後衣領將他提起來,推到馬車上,自己也一步邁上去了。
祁宴站在原地不退。
賀琮大喝:
“他不讓,你就給我軋過去!”
馬夫不敢傷及祁宴,使勁撥轉馬頭,車輪擦著祁宴的衣角匆匆駛過。
直到賀琮的車消失在路的盡頭,祁宴都紋絲未動。
祁迴輕聲提醒:
“大人,賀大人已經走遠了!
祁宴失魂落魄,嘴唇翕動,聲如蚊吶:
“……賀琮、賀琮居然都要娶妻了……難道……沒有人再記得他了嗎……”
祁迴不敢催促,安靜候在一旁。
過了許久,祁宴如大夢未醒,恍惚著對祁迴說:
“……明日隨我去寶弘寺吧……”
寶弘寺位於城西郊外山中,是京城香火最旺的民間寺院,有不少達官顯貴都在此地供奉先人。
夏弘熙死後,皇帝下令,任何人不得祭拜夏家人,即便是夏吟,也不能祭祀自己的爹娘。
祁宴不顧被皇帝責罰的風險,在廟中千佛殿內,給夏薰供奉了一個小小的牌位。
千佛殿的三麵高牆,布滿大大小小數千個靈位,夏薰藏身在角落,沒有人會注意到。
每逢初一十五,祁宴定來寶弘寺進香。
他爹娘和兄長的靈位在另一座殿內,他會在家人的牌位前停留很久,卻不怎麼去看夏薰。
他從不解釋,但祁迴心裏明白,祁宴不是冷酷,他隻是不能接受,好像隻要不看到夏薰,他就可以假裝他還活著。
祁迴從不點破,幫祁宴自欺欺人。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祁宴就出發了。
到了寶弘寺,寺門才剛剛開啟。
祁宴步入千佛殿。
殿內,居然有人來得比他還早。
那是一個女子,雙手合十跪在一麵牆下,口中念念有詞,身前的香爐裏,插著尚未燃盡的三支香,火盆中還有燃燒著的紙錢紙人等物。
祁宴慢慢走進,隨著距離縮短,他能聽見她吟詠的是《往生咒》。
女子就是夏吟。
夏吟沉浸在悲傷中,沒有聽見外界的動靜。
祁宴站在她身後,依次掃過她供奉的牌位,他見到了夏弘熙、夏夫人、夏聞甚至夏形,但獨獨沒有夏薰的名字。
一遍《往生咒》念完,夏吟睜開眼睛,正欲磕頭,猛然間發現身後站著一人,嚇得差點叫出聲。
待她看清祁宴的臉,驚詫又變成痛恨,她失聲罵道:
“是你?!你怎麼敢來這裏?!這裏的諸天神佛都看著呢!你殺死我爹逼死我娘,還怕遭不到報應嗎?!”
祁迴上前怒斥:
“如若真有報應,夏弘熙的死就是最大的報應!他貪財枉法,又逼死我主人爹娘!我主人仁慈,沒有追究你的過錯,放你一馬,難道就是為了讓你在這裏大放厥詞的嗎?!不知好歹——”
祁宴按住他,他的目光牢牢附著在麵前的靈位上,他出神地問夏吟:
“為什麼沒有夏薰?”
夏吟瞪他:“夏薰是誰?!”
祁宴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你連你弟弟叫什麼都忘了?”
夏吟終於想起夏薰是誰,她冷哼一聲,嗤道:
“什麼弟弟!一個妓女生出來的東西,也配當我弟弟——你做什麼?!”
祁宴勃然變色,抄起香爐,惡狠狠往地上一砸,三支香斷成碎塊,他猶嫌不足,一腳踢翻火盆,“哐當”一聲巨響,燃燒著的紙錢扣在地上,紙灰四散各處,隨風飄揚。
夏吟怒火中燒,衝上來抓著祁宴的手就是一口咬下。
祁宴驀地一甩,將她掀翻在地,夏吟倒伏著摔在一旁,眼神怨毒地刺向他。
祁宴怒不可遏,痛斥道:
“你不配當他的姐姐!你不配當他的家人!你不配出現在他麵前!你甚至不配和他活在同一個地方!”
夏吟陰森冷笑:
“活?我倒是還活著,可夏薰早就死了!我實話告訴你,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忘了!你又能奈我何?!有本事你就去找皇上,讓他連我一並殺了!”
祁宴鄙夷不屑,痛陳道:
“你想死?沒那麼容易!我自會稟報陛下,但我不會讓陛下殺你!我要將你逐出京城!永世不得入城一步!我要你長命百歲地活下去,一輩子都活在失去親人的痛苦之中!祁迴,給我把她抓起來,送至大理寺問罪!夏家人牌位統統撤下!全數燒毀!”
祁迴押著夏吟,夏吟高聲叫罵,被祁迴堵住了嘴,強行拖走。
千佛殿很快恢複寧靜。
祁宴扶著牆,低下頭,艱難地做了幾個深唿吸,他的心髒因為憤怒而激烈跳動。
他搖晃著走到熟悉的角落,這裏有夏薰的靈位。
他麵對夏薰而立,閉了閉眼,竭力調整出一個溫和的語氣:
“……剛才吵到你了吧?沒事,別害怕,討人厭的家夥都被我趕走了……”
他用手指拂過靈牌上的“夏薰”二字,慢慢把頭抵在木製的牌位上:
“抱歉,很久沒來看你,不過……你可能也不想見到我吧?沒關係,恨我也沒關係,隻是,夏薰……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到我夢裏來?哪怕一次、不、哪怕一分一刻一瞬都行,至少讓我在夢中可以見到你……夏薰,他們都忘記你了……沒事的,不用難過,就算所有人都忘了,我也會一直記得你……夏薰,我要走了,以後我再來看你……”
迎著破曉的晨光,祁宴邁出殿門,他的影子被拉得極長,倒映在地上,與遍地香灰合二為一,難分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