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鳶來找九爺的時候,九爺正在辦公處的窗邊擺弄插在花瓶裏的玫瑰。
那水靈的花瓣就像沈惜言紅撲撲的臉蛋,莖上的小刺又像沈惜言那日在車裏對他發的小脾氣,簡直讓他從頭到尾都愛不釋手。
這段時間趙萬鈞沒去找過沈惜言,倒是把沈惜言落下的花養得極好。
眼下四天過去了,成與不成,小少爺也該迴過味了。若是成了,他立馬去抱得美人歸,若是不成,就遲一點兒再抱迴家。
這時,門外響起敲門聲。
趙萬鈞轉過身:“進。”
勤務兵推開門道:“報告九爺,門口有個叫青鳶的找您,就是香園唱京戲那位。”
“帶他過來。”
“是。”
今日稀奇,青鳶平時深居簡出,連香園都不怎麼離開,這會兒跑到司令部做什麼?
很快,青鳶就在衛兵的帶領下進來了,他對趙萬鈞粗粗行了個禮,便立刻焦急道:“九爺,您這兩天見著沈小爺了嗎?”
趙萬鈞神色一凜:“有話直說。”
“中午有幾個客人在香園談天,我依稀聽見,好像在說一個叫六子的人走運,昨兒弄到了一塊金陵產的肥肉,我越琢磨越沒譜,就過來……哎,九爺……”
青鳶話還沒說完,趙萬鈞便直接拿起桌上的手槍別在腰間,出了辦公處。
*
灰蒙蒙的傍晚,六子正憋著一肚子火蹲屋門口的臺階上吃晚飯,他跟沈惜言耗了整整一個白天,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嚇也嚇了,愣是沒撬出半條小黃魚來。
那日在香園,他隨便糊弄了一下就騙了五塊大洋,現在他把人給綁起來,費勁巴拉一通,反倒一個子兒都撈不著。
他一口惡氣堵在胸口上不來,尋思著等會兒沈惜言要是還不服軟,就隻能上刑了。
他行走江湖這麼多年,替冰爺審過不少人,如今這沒有王法的世道,他還真沒見過有誰能一直寧死不屈的。
他狠狠扒拉了幾口飯,前門突然傳來了劇烈的拍門聲。
“誰?”
“是我。”
六子心頭“咯噔”一跳,門外赫然是趙九爺的聲音。
九爺還沒進門,他就已經知道九爺是為何而來。
一開始想出訛錢這招兒的是六子,他在北平犯了大事,打算在東窗事發之前打著冰爺的名頭最後幹一票大的,好拿錢跑路。花如慧則是冰爺從胭脂胡同嫖來的女人,後來跟六子私通好上了,要跟他一起亡命天涯。
歡樂廳那次是第一迴 出手,失敗之後,花如慧曾提出擔憂,她可是親眼看見九爺帶走沈惜言的,雖然從九爺那次陰雲密布的臉色來看,他對沈惜言像是厭多於喜,但無論如何,終究還是有風險,她擔心在沈惜言身上訛錢會惹惱九爺,到時候他倆誰都走不出這四九城。
不過六子和花如慧不同,他手黑,走道多年就靠一個“橫”字。不成功便成仁,他賭的便是沈惜言是個膽小怕事息事寧人的主兒,也賭九爺不會為了一個非親非故的外鄉男人跟冰爺這邊結梁子,壞了黑白兩道上的平衡。
退一萬步說,是沈惜言“管不住下半身”在先,萬一弄岔了也是他們占理。
他倆一個流氓,一個娼.妓,本身都是亡命之徒,為了跑路錢什麼不敢做?
六子將碗筷擱在臺階上,剛站起身,院門就“砰”一聲被踹開了,趙萬鈞陰沉著臉走進來。
“認得我麼?”
“您這是哪兒的話?我怎麼敢不認得九爺,您今兒怎麼得空上我這一畝三分地來啦?”
“沈惜言在哪?”
“沈惜言?哪個‘惜’,哪個‘言’?我不認得這號人啊,您是不是找錯地了?您看這天都擦黑了,不如上別處找找去,免得耽誤事兒。”
趙萬鈞聲音森冷道:“跟我這打馬虎眼呢?”
六子立馬擺手,一臉滑溜溜地笑:“您可是官麵上響當當的大人物,我就是一替冰爺盯差事的,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能跟您叫板啊。”
六子說這話的時候故意著重了“冰爺”二字。
見人不識抬舉,趙萬鈞不再廢話,直接掏出手槍抵在六子額頭:“說。”
冰冷的槍管泛著寒光,六子雙膝實打實一軟,險些跪在地上。
他哪裏想的到趙萬鈞聽到“冰爺”還拔槍,他不敢再打太極,兩股戰戰,舉著雙手抖道:“您,您要找的人,他睡了冰爺女人。”
趙萬鈞把槍往前狠狠一抵,咬牙切齒地問:“你說什麼?”
“是,是他自己個兒犯渾,怨不得誰。”
“再他媽廢話老子一槍崩了你!”
趙萬鈞拉開槍栓朝地麵開了一槍,臺階上的瓷碗被崩得稀碎。
六子嚇得滋啦一下,終於還是尿了褲子,平時再不要命的人,也沒幾個敢在荷槍實彈下不要命。
“我最後問一遍,人在哪?”
*
沈惜言被六子扔在這間小倉庫裏餓了整天,還挨了打,再加上迷.藥的餘威,連動根手指頭的勁兒都使不上來。
他活了十九年,還從未受過這種苦,也壓根摸不清這世道。
他不是沒想過先用錢穩住六子,等出去了再想辦法,可他就是憋了一股氣,不能妥協。別的事他都能屈伸,唯有這事他認了死理,不然等他出去第一個沒臉見的就是九爺,至於為什麼是九爺,他一時還想不清,也沒力氣想清。
渾渾噩噩間,他突然聽到外麵一聲槍響,沒一會兒門就開了,他耷拉著腦袋,從眼皮縫隙裏看見一雙漆黑鋥亮的皮鞋。
他心弦一顫,努力往上看去,眼前赫然一個逆著燈光的高大身影。
“九……”沈惜言一個字卡在喉嚨口,哽咽出聲。
趙萬鈞原本怒氣衝衝的腳步猛然頓在那,隨即胸腔都劇烈起伏了起來。
眼前的沈惜言團在角落裏,被反綁了雙手,扒光了衣服,隻有腰間係了一條枕巾,白瓷般的皮膚上綴著零星淤青,眼尾一抹脆弱的紅。
這哪裏還是他心心念念的帶刺小玫瑰,他還沒來得及捧手心裏,竟被人糟蹋成這樣。
趙萬鈞兩步上前,撈寶貝似地將人往懷裏用力一摟,抬手就要衝追進來的六子開槍,沈惜言害怕地往他懷裏躲了一下,他堪堪停住了扣動扳機的手。
小家夥還在呢,開槍崩一屋子血,還不得把人嚇壞了。
趙萬鈞一句話沒說,直接把人打橫抱起,扯了臺布裹在他身上,出門的時候一腳把妄想阻攔的六子踹出三米遠。
沈惜言緊緊揪著身上的臺布,思緒遲鈍地瞪著天上的月亮,原來外頭天都這麼黑了。
他把今天一整天的太陽都落下了。
從後院倉庫到汽車的一路上,沈惜言一直瑟縮在九爺臂彎裏,一動也不敢動。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九爺,麵色鐵青,滿臉殺氣,讓他害怕卻莫名心安,至少九爺脾氣再大也不會欺辱他,最多可能會嫌棄他,然後遠離他……
窗外月朗星疏,整條胡同的死寂同車裏連成一片,隻有夜色深處偶爾幾聲貓叫。
沈惜言知道九爺現在正在氣頭上,可一想到六子他們可能已經在九爺麵前構陷了自己,他便說什麼也忍不下去了。
“九爺,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麼迴事,一醒來就……”
沈惜言咬著牙,說不下去了。
多丟人吶。
趙萬鈞低頭看著沈惜言眼裏的淚花,心裏頭的火“蹭”的一下,就快憋不住了,可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哄人的話:“有什麼想說的以後再說,說什麼都成,我聽你講個夠。”
“我沒睡那女的,他們都是騙子,找我訛錢。”
“知道了小東西,你安心瞇瞪會兒,睡醒就到家了。”
“我怕你生我氣……”沈惜言執拗地看著九爺,即使再累再困,也不敢就這麼輕易閉眼。
趙萬鈞一顆堅硬如鐵的心都快碎了,沈惜言每說一個字都像把帶刺的小錘子,全往他心口上招唿,邊砸還邊劃拉。
他湊到沈惜言耳邊,低聲道:“那你倒是說說看,我什麼時候生過你的氣?嗯?”
“那天在歡樂廳,你說要把我逮起來,關我禁閉。”
“那我也說過不會讓你受委屈,忘了嗎?”趙萬鈞粗糙的大手一下一下輕捏著沈惜言的後頸,“是我沒護好你才對,你都沒怪我食言,我哪能怪你呢。”
沈惜言沒說話,直接把頭埋進了九爺懷裏,憋了一整天沒流出來的眼淚統統蹭在了九爺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