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趙萬鈞正在書房看公文,麵前摞了好幾個牛皮檔案袋,看著像是機密。
外頭沒點燈,沈惜言從床上躡手躡腳地摸過來,像條魚一樣在門口徘徊就好一會兒,猶豫要不要進去打擾。
誰知趙萬鈞頭也沒抬道:“在外邊遊累了就來我這兒遊吧。”
小少爺心說九爺真壞,明明早發現他了還讓他在門口白站了幾分鍾。
沈惜言氣勢洶洶進了書房,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進九爺懷裏:“陸部長邀我明日去陸公館做客。”
他裝作若無其事,一雙靈動的眼珠卻藏在眼皮後麵,牢牢盯著趙萬鈞的反應。
“嗯,我派王向才送你。”
“就這?”
趙萬鈞反應過於稀鬆平常,沈惜言反倒不樂意了。
“你想要我送你也成,正好上次匆忙離席,還未向陸——”
“不行,你不許去!”沈惜言大聲打斷了趙萬鈞的話。
趙萬鈞看著沈惜言氣鼓鼓的模樣,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是逗小少爺的,誰叫這小東西大晚上的不睡覺,不是因為想他了,而是心裏打著小算盤,故意跟這兒等著他。
夜裏電壓不穩,屋裏點了燭臺,火光跳躍在沈惜言雪白的後頸上,仿佛沾了一層金晃晃的絨粉,軟軟糯糯,隱約散發出奶糕的香甜。
趙九爺還沒來得及咬上去,懷裏的人就滋溜一下跑了,遊速之快,連陣煙都沒給他留下。
他將案上的文件裝進紙袋鎖好,整整衣襟,起身捉點心去了。
*
施耐德原本要同沈惜言一道去陸公館,但臨了有事,沈惜言隻好獨自前去。
王向才把車穩穩當當停在了高聳的雕花鐵門前:“到了沈少爺,我就跟門口候著,有事兒您隻管招唿。”
四麵漆白的歐式莊園裏竟安排了伶人奏胡琴,那帶著棱角的蒼涼曲調,挑得來者心頭忽上忽下,沒著沒落。
無人陪同,沈惜言難得顯得有些拘謹,他在外求學多年,本來見慣了大場麵,最不怵的就是見生人,可這陸家卻因為有個陸鳳眠,變得非同小可了起來。
穿過短卻蜿蜒的卵石小徑,沈惜言在小廝的帶領下上了公館二樓。
“老爺,沈先生到了。”
“惜言來啦,快請進快請進。”
陸堅石摘下眼鏡,親自到書房門口迎接,比那日在宴會上還要和藹。
沈惜言還怕陸堅石見麵便會尋問他與九爺的關係,早都想出了好幾番說辭,然而人家壓根沒提。
也對,尋常人怎會輕易把兩個男子往那方麵想呢?
他邊向陸堅石問好,邊往書房裏看,隻見裏麵還有倆熟人——一個是那日在宴會廳後花園見到的陸堅石的學生,而另一個,居然是嚴書橋。
沈惜言瞪大眼,意思是你怎麼在這兒。
嚴書橋翻了個白眼,臉上四個大字:與你無關。
看二人擠眉弄眼的模樣,陸堅石樂嗬嗬笑道:“你們兩兄弟在我這兒見麵,怎麼還拘謹起來了?”
“就是嘛。”沈惜言順勢附和,說著便嬉皮笑臉地往嚴書橋那邊靠了過去,心裏的那點兒忐忑也頓時消散了。
“惜言你來得正好,我剛寫了一小段詠春散文,聽聞你通曉法語,不如來替我翻譯翻譯,好讓我那法國太太也讀懂其中妙處。”
沈惜言為難道:“我以前沒譯過。”
林德狀似輕蔑地哼笑一聲,道:“老師,還是讓我來吧。”
“也好,你來給惜言做個示範。”
林德心中早有腹稿,很快便寫完了,陸堅石看罷,先是說他有進步,又替他指出了幾處明顯的錯誤。
“沈惜言是吧?你看明白了嗎?其實寫不出也無妨,老師的文章絕非是個人就能翻譯的。”林德洋洋得意,端的是一副傲視群雄的模樣。
沈惜言被林德這副挑釁的模樣激到了,他原本還怕丟醜,一看林德這水平還不如他呢,加之林德出言不遜貶低九爺那賬還沒算,他瞬間燃起了鬥誌。
“那我就來獻個醜吧。”
他拿起筆,思索片刻後徐徐寫了出來,陸堅石在後麵看得頻頻點頭,不由得感慨:“惜言在語言方麵的確是天賦極高,我已經很多年沒見到你這樣的人才了。”
陸堅石表麵上雖是正兒八經學者派頭,卻絲毫沒有那些文人相輕的臭毛病,臉上總是掛著和善,誇起人來也不吝嗇言語,難怪施耐德向他打包票,說他一定會願意同陸堅石結交。
不過沈惜言深知自己幾斤幾兩,他此舉原本隻為比過林德,卻被真行家如此盛讚,便也忍不住翹著尾巴笑了起來:“陸部長謬讚了。”
“爸爸,有人給您來信了。”
這時,門口響起敲門聲,幾人抬頭看去,門口站著的是陸鳳眠。
沈惜言笑容僵在唇邊,頓時如臨大敵。
林德喜上眉梢,迎了過去:“鳳眠妹妹。”
“喲,書橋弟弟也在呢?”然而陸鳳眠壓根沒搭理林德,她進來一把摟住嚴書橋的肩膀,湊過去看桌上鋪著的散文。
嚴書橋把林德寫的拿開,換上了沈惜言的譯文:“那個不好,看這張。”
陸鳳眠讀了一遍,點頭讚道:“這誰譯的?有點兒我爸的風采了。”
“這是惜言的傑作,眠眠,我來給你介紹一下,沈惜言,你媽媽生日來過的,同萬鈞也認得。”
聽到九爺的名字,沈惜言心頭“咯噔”一跳,立刻去看陸鳳眠的表情,對方卻點點頭,麵色如常,看不透心中所想。
陸鳳眠一見她爸那副求賢若渴的模樣就知道這是又物色到了好苗子,不過這年頭,通曉外語的人的確是打著燈籠都難找。
“你好。”她向還在兀自別扭的沈惜言伸出手,粲然揚起紅唇。
那一笑,百花盛放,沈惜言迷迷瞪瞪地雙手握了上去,等迴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居然著了“美人計”。
陸鳳眠是來叫她爸出去看信的,二人前腳剛走,林德和嚴書橋後腳就幹起口水仗來。
沈惜言插不上話,便雙手插兜,走到露臺上透了口氣。
屋內的爭吵不知何時停了,沈惜言一轉頭發現嚴書橋也來了,正在另一邊點煙,而那煙盒沈惜言見過,陸鳳眠在洋行抽的便是這個牌子。
“幾天不見都學會抽煙了?”
嚴書橋見沈惜言過來了,便換了個方向看風景。
沈惜言拿肩膀頂了一下嚴書橋:“還不理我呢,也不知道剛才是誰急著替我出風頭。”
“誰替你出風頭了?那個林德整天一肚子壞水還想追求陸鳳眠,我看他不慣罷了。”
沈惜言撐著臉頰,歪頭道:“說說吧,你和陸鳳眠方才什麼情況,這就勾肩搭背上啦?”
“還能有什麼情況,就你看到的那樣唄。”
沈惜言聞言大喜,隻覺西沉的天光都敞亮了起來,他猛地擂了嚴書橋一拳:“行啊你,長本事了,才幾天工夫就偷摸把人追到手了。”
“到手個屁,你沒聽她方才叫我什麼嗎?”
沈惜言稍作迴憶,陸鳳眠說的好像是……書橋弟弟?
“原來你比她小啊……等等,她不會認你做幹弟弟了吧。”
看嚴書橋哭喪著臉吐煙圈,顯然是他猜對了。
沈惜言剛衝上雲端打滾的心頓時跌落深穀,吧唧一下摔蔫兒了,已然分不出他與嚴書橋到底誰更淒慘。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陸鳳眠要與趙九爺定親的事兒,故意瞞著我?”
沈惜言搖搖頭:“我也是宴會前一天才知道的,沒多早。”
“那趙九爺呢,他肯定早知道了吧,我看他正偷著樂呢,到時少奶奶娶進門,左擁右抱豈不美哉。”
沈惜言攢眉低聲道:“別亂講,九爺說了,他不會娶陸二小姐的。”
嚴書橋哼笑一聲:“他說你就信呀?他若真是非你不可,為何大半年過去了還未向趙司令說明你倆的關係,任由報紙刊出那些狗屁不通的文章?”
沈惜言心說不是九爺不願挑明,是他自己不敢。但這話說了嚴書橋也不定能理解,連他自個兒都還沒捯飭明白呢。
可無論如何,趙司令的確是個難過去的坎,甚至比任何世俗都難,以至於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裏,隻要趙萬鈞不提趙司令,他甚至連想都不敢去想。九爺額上的疤還牢牢刻在他心頭呢,那是被趙司令拿皮帶抽出來的,如此暴戾的脾氣,又怎會輕易準許自己的兒子絕後?
嚴書橋並非多善於辭令的人,卻迴迴說話都能準確無誤地紮在沈惜言心窩子上,惹出百般愁緒。
沈惜言戚戚然望向天邊,決心不再與嚴書橋這個刀子嘴掰扯這些。
嚴書橋不甘地踢了一腳石桌:“難怪你那天跟吞了炮仗似地擠兌我……也不知陸鳳眠對趙九爺是個什麼態度。”
兄弟二人重重歎了口氣,這會兒倒是默契十足了。
傍晚時分,陸堅石留沈惜言和嚴書橋用膳。
然而同嚴書橋通過氣兒之後,沈惜言又隱約不安了起來,一顆心早就飛去了趙九爺身邊,便婉言謝絕了陸部長。
他匆匆下到一樓,忽聞客廳大門吱呀一聲響,四處偷閑的下人們立馬跟上了發條似地突然開始張羅了起來。
“趙司令來了,快給他老人家看茶,麻利點兒,把懷爐也給燒上。”
沈惜言猛地看過去,隻見一名軍裝配槍的勤務兵推著輪椅進來,輪椅上坐了個揣著手的老人,皺紋爬滿了他肅殺的臉。
正是趙麟祥趙司令。
沈惜言心髒飛速跳動了起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傳聞中隻手遮天的大將軍本人。
而對於他來說,趙司令還有個更為重要的身份——他是趙萬鈞的義父。
就這愣神的工夫,二人一站一坐,擦肩而過。
那一瞬間,趙麟祥突然抬頭盯住沈惜言,陰鷙的眼神毫不留情地劃過沈惜言的麵部,那雙眼雖枯朽混濁不再鋒利,卻如同帶血鏽的刀口,碰上了依舊讓人肝兒顫。
沈惜言幾乎是咬著牙才挺直脊背,屏息走出了陸公館。
他站在微風中攤開掌心,已然全是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