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惜言逃也似地坐進車裏,委實把王向才嚇了一跳,他探頭看了看,心說外邊也沒洪水猛獸啊。
他瞧著臉色煞白的沈惜言道:“沈少爺,您沒事兒吧?”
“沒事,你快開車吧。”
沈惜言眼神直往外瞟,生怕那勤務(wù)兵又把趙司令給推出來了。
轎車駛離陸公館,沈惜言長舒一口氣,忽然又想起什麼,緊張道:“方才趙司令沒看到你吧?”
“原來沈少爺也碰見趙司令了,這是九爺?shù)膶\嚕w司令認得。”
沈惜言才剛揣迴肚裏的心又吊迴了嗓子眼兒。
“您且放心,我說我來替九爺取上次宴會落下的東西,沒提別的。”
沈惜言怪道:“哎呀,你這人說話能別大喘氣兒嗎?”
“對不住,對不住。”
沈惜言扭臉看了會兒倒馳的風(fēng)景,又問道:“王向才,你跟了九爺這麼多年,一定知道他平時和趙司令都是如何相處的吧?”
王向才笑道:“瞧您問的,司令與九爺?shù)母缸雨P(guān)係,我哪兒敢隨意揣度?”
正巧趕上趟兒了,沈惜言並不打算放過王向才:“那你就講講你能說的,他的過去,什麼都行。”
“得,既然您非要聽,那我就隨便說兩句。”王向才把車開到了平坦的寬道上,繼續(xù)道,“九爺十來歲上戰(zhàn)場,十五歲就破格做了副將,我那會兒還是九爺?shù)耐ㄓ崋T,後來肩膀受槍傷,才轉(zhuǎn)做司機。”
遙想當(dāng)年的崢嶸歲月,王向才陷入了追憶,把戰(zhàn)場上的險象環(huán)生侃侃道來。
與九爺曾說的那些神兵天降、勢如破竹不同,未經(jīng)美化的故事彌漫著血肉殘肢,再聯(lián)想到九爺那一身的傷痕,沈惜言不禁打了個寒顫。
正因趙萬鈞並非趙司令親兒子,所以趙司令才忍心把人小小年紀就往戰(zhàn)場上推。這話王向才不敢直說,沈惜言卻聽出來了。
然而,九爺?shù)倪^往終究沒有他,所以他永遠不會知曉,他們之間究竟繞過了多少迴生死邊界,才走向如今的相遇。
思及於此,沈惜言冒出一身毛刺般的汗,不知是後怕還是慶幸。
“九爺是天縱奇才,戰(zhàn)功赫赫,卻將得來的功績一半都孝敬給了趙司令,趙司令能衣錦榮歸,坐上如今萬人敬仰的高位,可與我們九爺分不開,別看司令部表麵上是趙司令一言堂,其實多數(shù)弟兄都是同九爺出生入死來的。”
王向才為九爺馬首是瞻,忠心耿耿,話中自然難掩驕傲。
“不過九爺對司令,那也真是恭敬得沒話說。”
沈惜言攥緊了衣擺,沉默良久,問出了一個難言的問題:“既然如此,你說九爺最終會聽趙司令的,娶陸家小姐為妻嗎?”
“沈少爺,我沒拿您當(dāng)外人,就直說了,趙司令如今把九爺看成親兒子,有道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不是那陸小姐,趙司令也會物色別的小姐來當(dāng)少奶奶的。”
王向才不是壞人,平日裏真心向著沈惜言,兩人在車裏親熱的時候也沒避著他,他這番話委實說得中肯。
沈惜言不好再作他言,隻能一路憂心忡忡地迴到府上。
大門邊的垂聯(lián)舊了,幾個下人正在往上刷朱紅的漆,轉(zhuǎn)眼的工夫便辭舊迎新了。
仆從見沈惜言下車,連忙分立兩旁恭迎,直到沈惜言進了二門,依舊有人上趕著伺候,那架勢,像是九爺迴來了一樣。
不得不說,這人心就是下.賤,自那日沈惜言發(fā)威趕走兩個碎嘴子,還被九爺默許之後,宅中家仆人人自危,見到沈惜言要麼好生巴結(jié),要麼繞道而行,連個正眼都不敢多瞧,更別提在背後嚼舌根了。
不過,沈惜言本人倒沒察覺這些,當(dāng)初趕人也不過是衝動之舉。
這些天來,他一顆不安的心全撲在九爺?shù)幕槭律希@會兒更是團團鬱氣哽在胸口,偏偏九爺還不在家,讓他急急忙忙撲了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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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憑趙萬鈞和陳榆林帶著人千遮萬掩,往城郊廢機器廠裏運軍械的事還是被杜老七嗅到了一點味兒,趙萬鈞同杜老七周旋到晚上八點多,迴來的時候天上懸了老大一輪明月,房中的燈已經(jīng)熄了。
趙萬鈞輕手輕腳地靠近遮蚊蟲的紗帳,見俯臥在裏頭的身影還在動,便知這小家夥是在裝睡。
他掀開帳幔俯身問:“睡著啦?”
“我睡著了。”
趙九爺聲音含笑:“那現(xiàn)在是哪個心肝兒在跟我說話?”
沈惜言縮在胸口的雙手緊緊團成拳頭:“你還有幾副心肝兒?”
“有兩副。”
“你……”
趙萬鈞握住沈惜言的攥白的指節(jié),輕輕貼在了自己心口:“一副在這兒。”
“還有一副在這兒。”九爺說著,湊過去親了沈惜言一下,恰好親到了一滴淚上,可把九爺給嚇壞了。
他收了笑坐在床邊,捏著小少爺細軟的手問:“今兒在陸公館不愉快?”
沈惜言恍若未聞,半天沒說話。
“有事就吱聲兒,別想太多。”
沈惜言搖搖頭。
的確與陸公館的人無關(guān),他這是自己在跟自己過不去呢。
下午猝不及防同趙司令打了照麵,王向才那番話又簡直令他無所適從,不久前才鬧過一次,他也不好再去逼問九爺。況且九爺早說了隻要他一個,也說了不會娶別人,九爺能表的態(tài)都表了。
難道要九爺去向趙司令坦白和他的關(guān)係,讓趙司令認他這個人嗎?可別說笑了,他自己都還藏著掖著呢,遑論九爺會為他做這大逆不道的事。
九爺已經(jīng)足夠遷就他了,他還要當(dāng)著九爺?shù)狞I別扭,再這樣下去,真不能怪席貴暗諷他不懂事了。
沈惜言翻了個身,委委屈屈地拱進了趙萬鈞的懷裏。
“陸部長人特別好,他還當(dāng)著學(xué)生的麵誇我有語言天賦。”
“陸堅石那個老家夥最喜歡四處招納賢才,北平但凡留過洋的沒一條漏網(wǎng)之魚,像你這樣的寶貝又怎麼可能放過?他這是想培養(yǎng)你進外交部了。”
沈惜言探頭問:“外交部好玩嗎?”
“不好說,但挺適合你那洋派的性子。”
沈惜言哼了一聲,環(huán)住九爺?shù)难粍恿耍瑑扇司瓦@樣頂著窗外的大月亮擁了一會兒。
“我今天還見到陸鳳眠了,她衝我笑,是挺美的,難怪都說見到她的男人會難以自持。”
趙萬鈞神色一凜,捏住沈惜言的下巴尖沉聲道:“你什麼意思?”
沈惜言一愣,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話裏有些歧義。
難得看到九爺緊張一會迴,小少爺心裏別提多嘚瑟了,他眨眨眼,大聲道:“我是說——難怪嚴書橋這麼喜歡她!”
末了還學(xué)著九爺?shù)恼Z氣來了句:“你腦袋瓜兒裏想什麼呢?”
趙九爺瞇了瞇眼,和得意洋洋的小少爺對視良久,忽然猛獸撲食般將他壓在身下:“小東西長本事了,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明月不知何時藏進雲(yún)端去了,含羞帶怯般留了一尾忽明忽暗的眼波,足以勾勒出兩抹浮動的人影……
隻要趙九爺在,這大宅便成了仙人府洞,朝雲(yún)暮雨,顛鸞倒鳳,殊不知此間一日,俗世百年,多少時間都不夠用。
可凡塵哪來仙境?多好的光景也總要睜眼醒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