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春日躥得急,沈惜言沒想過自己會這麼快再見到趙司令。
他原本是被陸堅石再度邀請至陸公館做客的,沒想到陸堅石請他來,居然是因為趙司令有份外國來的信,指名要他去趟趙家翻譯。
軍車悶吼一聲滾起陸公館前的塵土,顛了兩下,一路向南疾馳而去。
“王副官,趙司令是真要我去做翻譯嗎?”
沈惜言不傻,堂堂趙司令,身邊怎會連個翻譯官都沒有,竟讓他一個毛頭小子代勞。
坐在副駕的王副官迴頭:“沈先生到了就知道了。”
沈惜言點點頭,看向窗外,心裏大致有了數,背後也冒出不少冷汗來。
上車之前,他是怕的,也本是有機會拒絕的,但電光火石間,他心中橫生出一股衝動——從來都是九爺替他出頭,為他遮風擋雨,同為男人,他何不能挺直一次腰桿,主動扛起風浪?
再說究竟會發生什麼,還未可知呢。
車緩緩停在趙家大宅門前,門口立了四個身姿挺拔的端槍衛兵,見王副官來了,雙腿一並,整齊劃一地向他敬禮。
坊間有傳聞,說趙麟祥講究門麵,不僅姨太太要娶漂亮的,就連家門前的衛兵都要挑身材相當眉眼端正的。
沈惜言隨著王副官進了大宅門,仿佛一腳誤入皇家別院。
七進的大格局,東跨院養山水園林花鳥魚蟲,西跨院養五房姨太太在北平的親眷陪嫁。頭頂貴重的琉璃瓦折射出耀眼的五色,梁頭繪著栩栩如生的花鳥彩鳳,四處可見刻了神獸的雕磚。
錯以瑤英,鏤以金華,那氣派,仿佛要將人捧上九重天闕,想找出第二座都難。
饒是沈惜言這等有錢人家的貴公子,也著實被震撼住了。
“沈先生,趙司令還在休息,您先跟這兒坐會兒。”
進屋後,王副官差下人給沈惜言端了一壺茶上來,撂下句話就走人了。
沈惜言心說這姓趙的派頭就是大,還好九爺沒學去,不然他可受不住。
茶很燙,他小口嘬飲,目光環視四周,富麗堂皇,卻一個人也沒有。他原以為自己在金陵的那個家是最無趣的,沒想到九爺長大的地方比他家還要無趣。
身後的小屋子裏關了一群打牌的女人,沈惜言百無聊賴地聽了一會兒,摸牌的聲音突然停了,一個女人走出來:“是惜言吧,我們見過的。”
沈惜言迴頭,隻見是趙五姨太,立刻起身問了句好。
“惜言會打牌嗎?”
“會一點。”
五奶奶一聽大喜,立刻上來親熱地挽住了沈惜言的胳膊:“那真是太好了,四奶奶今兒連輸六局,搓火兒不打了,你來給我們湊個份子,贏了錢歸你,輸了不作數。”
沈惜言為難了:“我是來見趙司令的。”
“司令腿不好,午後至少要睡上仨鍾頭呢,你就安心玩兒牌吧。”
五奶奶不由分說將沈惜言推坐進一團女人的香風裏。
沈惜言打了個噴嚏,心說終於在這寂然的地方見到了幾分生氣。他想起初見趙司令的時候,趙司令就是坐在輪椅上的。
“趙司令得了風濕嗎?我奶奶就有這個毛病,得常年臥床休息。”
“哪兒呀,是腿上中過彈,碎彈片沒取幹淨。”三奶奶邊摸牌邊道,“司令十年前在戰場上被敵人突襲,還好萬鈞撲上去推開他,那子彈才打偏沒傷要害,不過萬鈞自己胸口卻中了一槍,嗐,這都老黃曆了。”
沈惜言聞言手一頓,牌也碰錯了。
九爺心口那個圓形的傷疤,原來是救趙司令留下的。
“哎呀,你跟小沈說這些做什麼。”二奶奶白了三奶奶一眼,三奶奶立刻笑著閉嘴了。
幾圈牌打下來,五奶奶問:“惜言不常玩牌吧,這牌技可夠爛的。”
沈惜言故作懊惱地歎了口氣:“還好是同姐姐們玩,不然就要挨欺負了。”
他噘起嘴的模樣笑煞了幾個姨太:“是呀,我們可不舍得欺負你。”
沈惜言寶氣的麵相極討年長女性歡心,加之頭腦機靈,嘴巴又甜,巧妙地輸過幾局之後,三個姨太太對他是喜歡得不得了。
小屋裏氣氛正融洽,王副官過來通報:“沈先生,司令起了,在書房等你。”
沈惜言這才想起自己是來赴“鴻門宴”的。
三奶奶抖抖袖口,落出一條紅梅白絹,抬手衝沈惜言揮了揮:“下迴再來玩呀,幫你多練練手,免得在別人的牌桌子上受氣,惹我們心疼。”
沈惜言原本鼓起的勇氣被一場猝不及防的牌局打散了,等真正見到趙司令本人的時候,他不由得腿腳有些發軟,心說自己好好的幹嘛要來這鬼地方受罪。
趙司令身披狐裘坐在輪椅上,都已經四月天了,還用暖爐焐著手。他本是一副病態老邁之相,周身卻散發著戾氣,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不知是否上過疆場的人都有洗不淨的肅殺,可轉念一想,九爺就沒有,相反的,九爺給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在趙司令麵前想起趙萬鈞,沈惜言心虛得連頭也不敢抬。
“聽陸堅石說你通曉外語,這兒有封信你瞧瞧,替我用紙筆翻譯出來。”
趙司令開口,聲音如同皴裂的枯樹皮,同空氣一撞就翻卷了邊兒,殘破卻鋒利。
沈惜言接過讀了一下,是一封感情聯絡信,翻譯成中文大概八百餘字,四百字歌功頌德,四百字趨炎附勢。
這封信內容雖短,但字字都裹挾了撲麵而來的權勢,把趙家的地位訴了個十成十,即便是沈惜言這般富商家庭出生的少爺,在這樣的隻手遮天麵前也不過是比螻蟻稍強一些罷了。
沈惜言落筆的時候,趙司令就坐在旁邊喝茶,胸口拉風箱的聲音擾得他心頭七上八下,也不知趙司令究竟要鬧什麼花樣。
“近來半年,你一直住在萬鈞家裏吧。”
沈惜言筆尖一頓,一團墨瞬間在紙上洇開,毛刺般的邊緣紮得他心驚肉跳。
“對,對不起,我重寫一份。”
“不礙事。”趙司令擺擺手,轉而繼續道,“萬鈞是個什麼性子我最清楚,他打小不愛親近人,能讓你住這麼久,看來確實對你有些喜歡。”
“喜歡”二字再度激起沈惜言繃緊的心弦,他暗咬了牙,裝得未露聲色。
“既然如此,那依你看,陸鳳眠有資格成為萬鈞的夫人嗎?”
趙司令這話猛然虛晃一槍,沈惜言卻答得幹脆:“我不知道。”
趙司令把茶擱在桌上,發出“砰”的脆響,語氣倒真像位老父親在話家常:“我覺得陸鳳眠是極佳的選擇,門當戶對,聰穎漂亮,麵相我找人瞧了,是個能生兒子的,雖說個性潑辣了些,但萬鈞也看不上庸脂俗粉,別看萬鈞平日好捧個戲子,偶爾還摘一株上不了臺麵的野花,不過都是玩性未泯罷了,等娶了正經夫人,該丟的自然就丟了,你說呢?”
兩旁梨花桌上的香爐冒著嫋嫋白煙,一股熏了眼,一股流散在天邊。
“婚姻大事,旁人自然無權過問。”沈惜言抬頭迎向趙司令渾濁不善的目光,定定道,“應當由自己定奪。”
趙司令嘴裏嗬嗬笑了兩聲,眼中卻看不出幾分笑意:“果然是西洋迴來的,思想都洋化了,但無論到過哪兒,都不能忘了老祖宗的本。”
這樣打太極委實太累,還被對方拿話作踐,沈惜言從未受過此等窩囊氣,壓了八百遍的脾氣也頓時上來了。
他重重擱下筆,起身俯視趙司令道:“那您可曾想過,如果趙萬鈞看不上陸鳳眠,也看不上您給他找的任何女人呢?”
趙司令抬眼瞪住沈惜言:“你想說,萬鈞看不上所有人,隻看得上你麼?”
“不可以嗎?”沈惜言四個問字吐得擲地有聲,垂在身側的手卻攥緊了衣擺。
趙司令顯然沒料到沈惜言膽敢同他叫板,他握著拐杖猛敲了一下地,不假辭色道:“你算什麼?一介男寵罷了!”
又是這兩個字。
沈惜言隻覺一股鬱氣梗到了喉嚨口,他死死咬住泛白的下唇,眼眶瞬間被逼得通紅,挺得筆直的脊背也在趙司令的咳嗽聲中開始發抖。
這時,門口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司令,少帥來了,我沒攔住——”
“滾開。”
王副官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道冷冷的聲音打斷。
沈惜言和趙司令雙雙向門口看去,隻見趙萬鈞直接提起副官的衣領把人丟到一邊,麵沉如水地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