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陸兩家的聯(lián)姻徹底告吹了。
陸鳳眠二話不說,立馬拍拍屁股走人,嚴書橋收拾行李,連夜追到上海去了,連和沈惜言道別都是托人帶的口信。
對於雙方退婚一事,坊間有諸多猜測,其中最為盛傳的當屬趙家父子二人因故生了嫌隙,據(jù)說是為了某個不相幹的女人,還說那女人有魅人的本領(lǐng)。百姓們你一言,我一語,端的是津津樂道,也沒人關(guān)心這真相到底如何。
趙家是什麼地方?對普通人來說,也就仰頭看天兵打架的份兒,最多圖一樂,就算真變天了也砸不著他們。
悠悠眾口向來是堵不住的洪閘,趙萬鈞也沒想去堵,反倒是傳言越多對他們越有利,他唯一擔心的,就是這些言論被小少爺聽去,小腦瓜又該瞎想了。
嚴家二兒子這個節(jié)骨眼兒去了上海,他自己這段時間又難著家,沒法親自哄人,便向青鳶交代了幾句。
很快,九爺?shù)膿鷳n便靈驗了。
沈惜言隻要出門一趟,保證能聽迴一籮筐傳聞,可任由他們猜破大天也沒猜到,攪黃婚事和趙家父子關(guān)係的人並非什麼妖女,而是個男人。
年初,施耐德開了家咖啡館,生意不景氣,沈惜言便三天兩頭去店裏捧場,吃個下午茶。
午後的咖啡館盡管隻有寥寥幾人,但依舊能聽到關(guān)於趙家父子不睦的談論。
他攪了攪咖啡問旁邊那桌聊得正起勁兒的人:“倘若趙九爺真要和趙司令決裂對抗,能有幾分勝算?”
那幾人看傻子似地看向沈惜言,其中一人抬抬下巴道:“喏,看見那貓沒?”
沈惜言迴頭,隻見咖啡館門口的遮陽傘下臥了一隻野貓,鋒利的貓爪正按著一條還在擺尾的魚。
“什麼意思?”
那人攤攤手:“這勝算我可不敢亂說,你問貓去吧。”
沈惜言再看過去,那魚隻剩下一副骨架了,而貓早已揚長而去。這場單方麵的捕殺,結(jié)果毫無疑問,也不費吹灰之力。
他驀地攥緊桌布,心跳如雷了好一陣,直到咯噔漏了一拍。
自己究竟哪兒來自信會問出這樣的問題?難道他還真信了坊間閑話,覺得九爺會為了他,不惜和義父斷絕父子關(guān)係嗎?
典型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沈惜言搖搖頭,臉上不禁浮起自嘲的笑。
北平的上空翻滾著黑沉沉的烏雲(yún),把微弱的太陽吞得隻剩半圈金線,似要將人也一並吞沒。迴去的路上,沈惜言一顆心隨著車輪左右顛簸,攪渾了一潭心事。
洋車夫?qū)④嚴M一條幽深的胡同時,沈惜言忽然搖鈴:“停車!”
“怎麼了爺?”
沈惜言攏了攏衣衫:“改道,去陳二爺府上。”
“得嘞。”
由於初次見麵就鬧了不愉快,沈惜言對陳榆林向來是避之不及的態(tài)度,來找他還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眼前的陳府不大,修葺得也很樸素,這倒是和沈惜言心中所想的大相徑庭。
“喲,居然是沈小少爺,稀客啊。”
陳老二嘴上驚訝,神色卻絲毫沒有異色,他轉(zhuǎn)頭給沈惜言倒了杯茶。
“不必了,我來就是想問問你,趙司令那邊,九爺有何打算?”
“這是軍中機密。”陳榆林聞言並不顯驚訝,他早猜到沈惜言對他們的密謀一概不知,把決策告知局外人是將領(lǐng)之大忌,老九就算再寵愛沈惜言,也不會如此糊塗。
沈惜言不甘心地追問道:“那他會出事嗎?我有什麼,有什麼能幫他的地方……”
他後麵幾個字越說越?jīng)]底氣,他到北平的這大半年來,能不給九爺添亂就不錯了。
“得,既然你偏要問,那我就好心告訴你。”陳榆林的眼角閃過一絲陰翳,“你唯一能幫他的,就是主動幫他剔除軟肋,怎麼樣,能做到嗎?”
沈惜言盯著桌上的茶煙沉默數(shù)秒,忽然反應過來陳榆林所謂的“軟肋”就是他。
他抬起眼皮反問:“你憑什麼這麼說?”
陳榆林猛地從座椅上站起來,一米九的魁梧身軀一步步向沈惜言逼近:“就憑這曆史上,多少君王被寵妾誤事,家國不保,漢皇重色思傾國,周幽王烽火戲諸侯,沈小少爺讀的書比我多,不用我再例舉了吧?”
麵對從上投下的陰影,沈惜言沒有絲毫退讓,他仰頭道:“把家國衰亡的大事歸罪到一個女人頭上,本就是個笑話,用一句話、一個人來草率詮釋,不過是曆史撰寫者的偏見和怯懦罷了。”
陳榆林聽罷捋了捋絡腮胡,居然點頭:“的確,不能隻怪女人,因為那種角色男人也一樣能做。”
被陳老二這般肆意毀謗,沈惜言一張白淨的臉漲得通紅,他攥緊拳頭據(jù)理力爭道:“首先,趙司令和九爺之間的矛盾不過婚嫁之事,何必如此上升?其次,就算真是大事,其根本也不在於我是誰,而是九爺是誰。他不是唐玄宗,更不是周幽王,你同他結(jié)義多年,連他是什麼人都不知道嗎?”
比起自己被說成“男寵”,他更無法忍受任何人詆毀九爺,尤其是將九爺比作昏庸無能之輩。
沈惜言拿“義”字反將了陳老二一軍,一下給他扣了個“中傷兄弟”的帽子,而他又無法反駁,因為沈惜言同所有人一樣,還以為趙萬鈞和趙司令真是為了一個陸家小姐才鬧成這樣。
陳老二一直當這小少爺是個嬌生慣養(yǎng)的草包,沒成想如此牙尖嘴利,竟堵得他一時啞口無言了。
*
陰了整日的天終於還是下了雨。
趙九爺昨兒帶人出城去了,沒三天迴不來。
沈惜言打從陳府迴來起,就一直立在屋簷下觀雨幕,水汽洇進角角落落,滋潤了萬物,也滋長了不安。
陳榆林毫無根據(jù)的話,到底還是在沈惜言心田落下了幾粒種子……
雨天的香園生意散得早,青鳶卸完妝,剛準備吹燈上榻,就聽見外頭一陣敲門聲。
他打開門一看,竟然是沈惜言,旁邊還牽了條吐舌頭的大黑狗。
“這麼晚,你一個人來的?司機呢?”
“我沒叫他,天狼陪我來的。”
青鳶接過狗繩和傘,把沈惜言拉進屋裏:“你快進來擦擦雨,別受涼了,狗我替你栓外邊。”
青鳶重新點了盞油燈。
沈惜言擦完雨水偎進被子裏,捧著青鳶給他倒的熱茶,開口便問:“青鳶,在世人眼中,男人同男人一起,真的隻能是家主與男寵的關(guān)係嗎?”
這種話,他隻敢對青鳶一個人說。
青鳶笑了笑:“男子相戀的確少之又少,不過許多皇帝都有男寵,北平也有不少男人玩戲子的先例,往日的八大胡同裏,男風更是盛極一時。”
沈惜言一愣,他曾聽人諷刺青鳶是從八大胡同出來的男.妓,這地方是別人拿來侮辱青鳶的,青鳶竟能如此自然地說出來。
他不由得對青鳶的豁達又敬佩了幾分。
“尤其是唱戲的伶人,本就時男時女,妝一畫,燈一關(guān),嗓子一捏,辨不清性別,便可以肆意狎玩,據(jù)我所知,好幾個大人物家裏都養(yǎng)了戲子做男寵,隻是寵物罷了,不是人。”
“原是如此。”沈惜言神色一暗,又想到了那兩個下人的話,還有趙司令對他的譏諷。
青鳶握住沈惜言的手:“可你不同,九爺不僅拿你當人,還拿你當寶,這是多少女子都羨慕不來的情。”
青鳶的聲音如同春風,三兩下就吹散了沈惜言心頭的煩躁。
“青鳶,你再多說點,隨便說什麼,我喜歡聽你講話。”
“那我給你講點兒老故事吧。”
講到第三個故事的時候,沈惜言已經(jīng)歪倒在褥子上睡著了,玉色的臉在如豆的燈光下泛起豐潤的光。
到底還是個孩子。
青鳶歎了一聲,給沈惜言拉好被子,自己躺在了旁邊的小床上。
他在香園這種魚龍混雜的地界賣藝,早聽說了趙家的事,再加之九爺派人知會過他,便一下猜出肯定是與沈惜言有關(guān)。所以在沈惜言問他第一句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猜到了原由。
外麵的雨不知何時停了,突然響起一陣車輪擦地的聲音,青鳶連忙赤腳跑去開門,門外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香園老板尹向卿,他一半麵容被直挺的鼻梁隱沒在黑夜裏,看不清表情,隻露出冷冽的薄唇。
青鳶低聲道:“尹老板,今夜不方便,咱改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