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摩店的員工很識趣,早就結伴上了二樓,發呆的發呆,按摩的按摩,把一樓的大堂留給韭兒一個人。
這聲“韭兒”不高不低,在這空蕩蕩的大堂裏來迴迴蕩,韭兒抱著頭盔,雙肩一抖一抖的,沒有抬頭,也沒有迴應。
任寬歎了口氣,王蕊的勸告他隻是聽聽,不是他不往心裏去,是他狠不下心來,就丟哭得一塌糊塗的人獨自坐著。
他沒等到韭兒的迴答,步子緩慢地朝韭兒走去,一步兩步,如果麵前坐得是一個雙眼健全的人,餘光都能瞥到黑影的壓近,而韭兒靠得是人的氣息和腳步聲。
任寬的逼近,讓韭兒抱著頭盔,下意識往椅子蜷縮,像是蝸牛一樣曲成一團,藏在結實的殼裏。
像警鍾一樣的話,一直迴蕩在任寬的腦海裏,他重新審視他和韭兒的相處模式。
王蕊說得一點沒錯,他在向一個極度缺愛的人示好,韭兒像是隻被遺棄的流浪貓,他是一個固定投食的路人,韭兒就在這樣的條件下,逐漸依賴上他。
他在這兒一天兩天,關心和愛護像是沼澤一樣,拉著韭兒緩緩下沉,可他總不能在這條街上一輩子,又或者說,他沒那個膽量,說出自己能照顧韭兒一輩子這種話來。
他能腦子一熱不顧後果地大言不慚,可韭兒會當真,享得了一時的安逸,可受不了之後的落差。
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啊,他能幫韭兒做多少決定,幫到哪個份兒上呢?
他想照顧韭兒,滿足一時的同情心,可又懼怕責任,趨利避害,人之常情罷了。
“我…”任寬湊到韭兒身邊坐下,沒有第一時間去肢體接觸,“頭盔也到了,反正你也不想換,我們什麼時候再出去騎車?”
鎮靜不少的韭兒,聽到任寬的聲音,遲疑了一陣才點頭。
想想剛剛自己失控的樣子,韭兒將懷裏的頭盔抱得更緊,他不僅看不到,還控製不住情緒,這樣的人,隻會給任寬帶來麻煩。
任寬一直以來,都覺得韭兒是隻天真的小鵪鶉,活潑生氣,是一個極其生動的人。
其實任寬錯了,盲人哪有鵪鶉那樣自由自在,盲人就像是飛蟲,渺小的同時,又具有趨光性。
就像是撲火的飛蛾,深知燭火能將它們灼傷,可還是抵擋不住對光亮的向往,奮不顧身又一往無前。
得到韭兒的迴應,任寬又試探性的伸手去摸韭兒的腦袋,頭頂濕漉漉的,任寬沒放手,手心撫在韭兒的後腦勺,“別哭了。”
這次韭兒大概是哭累了,也迴過神來了,抬了抬下巴,端正坐好,噙在眼眶的淚水還未完全滴落下來,嘴裏發出小動物一樣的哀鳴聲,“嗚…”
確定韭兒不會掙紮,任寬將人往懷裏一拉,顛了顛韭兒屁股,把人打橫抱著,“下次有什麼事要說,別光哭。”
任寬第一次像教一個學前班的小朋友一樣,大手擦拭著韭兒臉頰上的淚水,“別哭了。”
被王蕊言中了,懷裏的人鬆開頭盔,雙手攀住任寬的脖子,任寬頸間一熱,才止住哭聲的人,又哆哆嗦嗦地抽泣起來。
任寬心裏不是滋味,王蕊有她的道理。不去管韭兒,他一會兒就會好,有了自己的關心,他就懂得得寸進尺。
可是,韭兒先前沒那個條件,沒人哄才放任他不管,如今自己讓韭兒撒撒嬌也不是什麼難事,為什麼不能得寸進尺一些呢?
任寬義憤填膺的同時,被莫名的情緒刺激著腦子,隻有年輕時才會有豁出去的想法,如今竟然在他腦子裏一閃而過。
今日不知明日事,他還能管得了以後嗎?他現在能就必須管,以後的事情留著以後說,船到橋頭自然直,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
頸間的人濕噠噠的,將眼淚全蹭在任寬脖子裏,哭聲不像剛才一樣尖銳,像是平時韭兒,軟綿綿的。
任寬在想,或許養孩子就是這樣的,你擔心他衣食住行,痛苦並甜蜜著。
“撒嬌呢?”任寬輕拍著韭兒的後背,“你剛剛那陣仗,嚇我一跳。”
一個人失控肯定是猙獰的,可怖的,韭兒想象不出來自己的樣子,他隻知道,肯定很難看。
自己破破爛爛的形象,在任寬心頭又畫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一想到這些,韭兒心裏更難受了,撒氣似的哼哼了兩聲。
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意不好,大堂也沒開燈,任寬掰開韭兒的手臂,借著日光看下去,眼睛還是紅的,哭大概是沒真哭了。
他又抹了韭兒的臉,想起王蕊的話,“你老丟東西嗎?還丟過什麼?”
水潤光澤的嘴唇狠狠地抿了一下,韭兒發出粘稠的促音,“嗯…錢…”
原先王蕊也是給錢的,韭兒丟的次數太多,索性將他不多的工資都克扣下來了,用王蕊的話來說,“你便宜外人,還不如便宜我。”
不止是錢,韭兒一個全盲的人,處處受限,買的新東西,很容易被店裏手腳不幹淨的人換掉,有時候健全的人,半盲的人心裏齷齪的見不得人。
他們以為韭兒看不到,其實韭兒是不在乎,不跟他們計較。
任寬聽了哭笑不得,他枉做好人,是冤枉了王蕊。
他攤開韭兒手,“給你的東西你抓緊點啊,剛剛怎麼又被換了?”
馬洋說自己是文盲的事情,韭兒才不想跟任寬提,“他說有新書…我就翻了翻…”
盲人看書實屬扯淡了些,任寬手指剮蹭著韭兒的臉頰,“你看什麼書?你看得懂嗎?”
韭兒氣不過,將臉別到任寬懷裏,沒再理他。
被任寬取笑,韭兒是有些氣惱的,他覺得自己太差勁,他沒有靠近任寬的資本,原本暗藏在骨子裏的自卑,逐漸滲透出來,快要將韭兒整個人都吞噬。
他沒有一個標桿,不知道該怎麼變優秀,變成什麼樣子才算優秀,才配得上任寬。
他在意自己的形象,他害怕任寬看到他破落醜陋的一麵。
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自慚形穢,為什麼會這麼在意任寬對他的看法。
哭也是一件費體力的事情,韭兒還沒氣夠,肚子不受控製地叫了起來。
任寬啞然失笑,“不哭了吧,不哭了我們去吃飯。”
還想堅持一下的人,一聽到吃飯就沒什麼立場了,期期艾艾道:“我不…我不餓…我現在不餓…”
顯然沒什麼說服力,任寬也不去征求韭兒的同意,橫抱著人往外走,“頭盔別放你這兒了,反正跟我騎車才迴用到,我給你收著。”
任寬實在怕韭兒又出現今天這種情況,韭兒自己也沒什麼主意,喃喃道:“那好吧…”
“有什麼可舍不得的。”任寬兩步臺階一起跨,毫不費力,“一個破頭盔而已,又不值幾個錢。”
韭兒不同意任寬這種說法,手指擠壓在頭盔表麵,像是用力很大的力氣,指尖都泛白變形,“可是是你給我買的…”
任寬買的就不能換,更不能丟,任寬根本不懂,這不是錢的問題,是心意,心意哪能分個高低貴賤呢?
聽到這話,任寬猛然駐足,懷裏的人輕飄飄的,他低頭一看,韭兒表情嚴肅,略帶點生氣,兩腮幫子鼓鼓囊囊。
任寬心頭一熱,這算是小鵪鶉認主了啊,嘴角不由自主一咧開,笑容逗沾染上濕氣,“行,你說什麼都行,我給你收著,你以後定時來檢查。”
這才順了韭兒的意思,韭兒揪住任寬的衣服,臉頰在上麵蹭了蹭,恐懼和羞恥在此刻襲上心頭。
韭兒覺得自己不講道理,有些過分,同時有貪心地想到,要是任寬能一直抱著他就好了。
他哪都不想去,不用再自己走,不用再受欺負,他貪戀的不是安逸,而是任寬,被任寬抱緊的瞬間,自己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可從按摩店到小飯店的距離就這麼長,沒等韭兒留戀夠,他已經被任寬放到了凳子上。
任寬接過韭兒懷裏的頭盔,“坐著,給你拿碗筷。”桌上有現成的炒菜,任寬迴爐熱了一下,又給韭兒添了碗飯,“吃飯。”
江柯有些目瞪口呆,他沒想到任寬說的等等就來,竟然還把這小孩也帶迴來了。
他愣了愣,“哥…他…”
“他還沒吃飯,跟我們一塊吃。”
弟弟還在,韭兒不太記得任寬弟弟剛剛有沒有下去,流淌出來的羞愧,讓他沒辦法懂事地跟江柯打招唿,隻能埋著頭不停扒飯。
任寬隻當韭兒是害羞,幫他夾著菜,“慢點吃。”
男人之間,少了一些走過場的寒暄,江柯在任寬眼裏是個大人了,吃飯這種事情,完全不需要自己照顧。
可韭兒不一樣,韭兒還笑,這種“不一樣”,讓任寬有些忽略江柯的存在。
打從店裏多了個韭兒,任寬好像一心撲在韭兒吃飯的事情上。
“別老扒飯了,吃點吃。”任寬稍稍攔了攔韭兒扒飯的動作,“喝口湯?”
店裏的人已經見怪不怪,反正也不是任寬第一次帶韭兒迴來,隻是第一次見麵的江柯有些別扭。
三十歲的男人,在對人對事上,哪怕再怎麼細心,都比較內斂的,在江柯的印象裏,沒見過任寬能無微不至的去顧及一個人。
就像是…就像是帶孩子一樣…
江柯沒待多久,正好又接到單位的電話,他草草和任寬道別。
任寬送江柯到街上,等車的空檔,江柯猶豫了一陣,才道:“哥,那小孩老在你哪吃飯嗎?”
這答案是肯定的,江柯眉頭緊蹙,任寬和這個非親非故的小孩太親近了一點,“哥,這小孩沒家人嗎?老怎麼待在你這兒,總有人會說閑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