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子和嚴奐出門了。
臨走前,嚴奐看著他又去抱了抱他女兒,冬子低下頭,有點幼稚地用下巴上的胡茬蹭了蹭寶寶,嚴奐看了直想笑。
在他心裏,這幾年的時光一直都沒向前。冬子還是原來的他,但是卻已經(jīng)做了父親。
兩人勾肩搭背,冬子笑了笑,說:“你看,我這眼角都有皺紋了。”
嚴奐道:“我也有。”
冬子說:“你有個屁,臉嫩的能掐出水來。哎,你……男朋友呢?”
其實看見冬子有了家庭,嚴奐反倒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自己的事情,但是想到謝修南,他嘴角還是忍不住向上翹了翹。冬子多懂啊,看見嚴奐這種小動作,心裏就清楚了,笑道:“怎麼還找了個外國人!
嚴奐說:“不是,中國話說的比我還溜!
冬子:“哈哈哈,這也是!
兩人出了小區(qū),冬子開了車,嚴奐上了副駕駛,說道:“你都買車了。”
“不是啥好車,就是代步的!倍拥。
嚴奐看了看方向盤,忽然道:“給我開開吧!
他會開車,但是一直沒有去考駕照。用嚴奐自己的話來說,考駕照就是浪費生命。冬子用拳頭捶了他一下,道:“你還沒有本吧?”
嚴奐嗤笑了一聲,道:“十幾歲就會開了,要個屁本。”
冬子想了想,說道:“迴來的時候給你開,先去醫(yī)院。”
醫(yī)院還是要去的,嚴奐和冬子心裏都清楚。
他沒來之前,冬子已經(jīng)跟他大致說過了,兩人都清楚嚴奐的媽媽恐怕沒有多少時間。
“人已經(jīng)昏迷不醒了!倍訐u開車窗,抽了根煙,“肺癌,晚期。”
“嗯!眹缞J對癌癥也沒有什麼概念,隻知道得了癌癥就會死。
“醫(yī)藥費?”嚴奐看了看冬子。
冬子道:“阿姨自己有一點積蓄,但是不多,後來情況也不太好了!
“嗯。”
“嚴奐……”冬子打了方向盤,兩人在夜色下駛上了另外一條道,“你要是早點迴來的話……”
嚴奐想,也許他本來有這個機會的。過年在北京的時候,他打了一個電話,但是沒怎麼聽她說話,再之後,就沒有機會了,F(xiàn)在想起來,她最後跟自己說的話,就是讓他等等。
可他沒等。
嚴奐的手插在口袋裏,低垂著頭,安靜了半天,才說:“沒什麼,都是命!
他命不好,他媽媽的命更不好。在死亡麵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但是他還是不喜歡她,沒法愛她,忘記不了她從前是怎麼對待自己的。
這裏麵也許根本就沒有誰對誰錯,可是嚴奐自己過不了自己的那一關。
他很不喜歡醫(yī)院。
不喜歡醫(yī)生的口罩和白大褂,也不喜歡醫(yī)院裏麵那種消毒水味兒。冬子倒是熟悉,帶著他去了住院部,跟前麵的幾個值班護士打了招唿。
幾個小護士坐在那兒,都盯著嚴奐看。
“病人家屬,她兒子。”冬子說。
一個護士道:“哎,終於來了!
她語氣裏好像有一點惋惜的意思,又好像沒有,嚴奐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敏感了。她帶著嚴奐走到裏麵的一間病房,推開門,冬子在嚴奐背後小聲說:“你還好嗎?”
“我還好!眹缞J頓了頓,說道。
他深吸了一口氣,進了病房,他看見那個女人就睡在那裏,一動不動。
“就這幾天!弊o士說,“家屬要做好準備!
冬子道:“嚴奐,那我出去等你!
“嗯!眹缞J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像夢遊似的說道。
他坐在她的身邊,沉默著,迴想著,始終沒辦法將眼前這個瘦小的女人和記憶中的母親聯(lián)係在一起。他記得她不快樂,但是還算有活力。說話的時候喜歡揚著眉毛,慢慢一個人的時候會抽煙和喝酒,罵他的時候看心情,什麼話都罵,說他賤,說他是來討債的,說想殺了他。
結果呢……
她最後就隻能睡在這裏了。一動不動,血肉一點點消失,一點點地離開這個世界。
嚴奐道:“我迴來看你一眼!
他低著頭,不想再看見他母親幹癟掉的臉龐,道:“不知道你想不想見我,不過也沒關係,反正就這樣吧!
“我過得還行,餓不死,也沒什麼本事,就是活著唄。去很多地方看過了,每個地方的人都不太一樣!
“還有關於同性戀的事情。”嚴奐說到這裏,自嘲地笑了笑,“可能我就是改不了吧,現(xiàn)在我又喜歡上別的男人了!
他看了看白色的牆壁,最後說道:“就這樣,希望你下輩子開心點,嫁個好老公,有個美滿的家庭!
過了幾日,嚴奐的母親去世了。冬子和小珍陪著他忙前忙後,這麼多年來,他心裏所有的不痛快都沒了可以怨恨的對象。
“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冬子問。
嚴奐說:“難得迴來,再多待幾天吧!
冬子說:“來我們家裏吃飯。”
小珍似乎鬆了口氣,也跟著說:“是啊,別客氣,嚴奐喜歡吃點什麼?”
嚴奐搖了搖頭,說:“我迴家收拾收拾東西!
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他幾乎沒什麼東西留在那裏。但那個地方總歸是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他不得不去。嚴奐上了樓,打開門,屋子裏麵很暗。他沿著夢境裏的那條走廊,推開了房門。這一刻,昏暗的房間又出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牆上的牆紙脫落了一大半,嚴奐把窗子打開,屋內才有一點陽光照進來。
這時候謝修南給他打了個電話,嚴奐接了。
“喂?”謝修南說,“嚴奐你還好嗎?”
似乎每個人都要問他一遍這個問題。
嚴奐笑了笑,坐在椅子上,背對著窗戶,道:“我還好!
“我媽媽去世了!彼f。
謝修南良久後才說:“地址!
“什麼?”嚴奐沒有反應過來。
謝修南嚴肅地說:“你是傻子嗎?!你給我地址,我立刻飛過去。”
嚴奐有點好笑,說:“我說了,不想讓你過來!
“嚴奐!”
“我自己能行。”他說,“這件事就不要你多管閑事了。”
嚴奐內心忽然湧現(xiàn)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怒火來,他說不出是因為什麼,總之掛了謝修南的電話之後,他覺得自己仿佛下一秒就會哭出來。
不是的……
他還坐在椅子上,身後是日光,他的影子在他的麵前被拉長。
他不應該對謝修南發(fā)火,下次找個機會和他道歉吧。
然而過了一會兒,嚴奐想要再次撥通謝修南的電話時,卻始終沒能成功。
嚴奐索性又躺在了角落裏的這張小床上,看見天花板上有個他所熟悉的黑點。他忽然覺得冷,把自己的身體蜷縮起來,就這樣慢慢睡著了。
一直到了晚上,冬子給他打了電話。
“嚴奐!
“嗯。”嚴奐睜開眼睛,“對不起……我好像睡著了。”
“沒事!倍有α诵Γ拔疫^來接你吧!
“行!
天色暗下來,白天裏敞開的窗戶這時候像個怪獸的嘴巴,嚴奐走過去,對著外麵看了看。他看見影影綽綽的街燈,被人不小心踢翻的垃圾桶,還有一個老人步履蹣跚地走過街角。
他還是不舒服,沒理由的。
但是嚴奐又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過了一會兒,冬子來了,嚴奐把窗戶給關上,跟他下了樓。
他再次給謝修南打了電話,這迴更讓他感到無語,謝修南居然關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