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眼前一片深藍。兩人做完之後就在被單裏睡著了。懷裏的清居微微扭動身子。
【啊啊,就這樣睡著了】
清居搔著頭輕聲說。
【傍晚了~~】
【大概吧。感覺很暗】
【啊~~什麼都沒整理。連燈也沒有】
【不裝就得一直待在黑暗裏了呢】
嘴上這麼說,但眼下什麼都不想做。隻想與清居繼續沉溺在甜美的慵懶氣氛之中。清居也還無力地窩在平良懷裏。
【好像巢穴喔】
清居用指尖抬高被單薄布。高突的空間撐起淡藍色的帳篷。
【真的很像】
【對吧】
兩人無意義地對笑幾聲。
【喔喔,對了】
清居憶起什麼而輕聲說著,溜出平良的臂彎。要起來了喔?平良抱著遺憾的心情凝望清居纖細的背影離開帳篷。清居隻讓上半身鑽出被單,聽起來似乎翻找了一陣,接著又迴到平良懷裏。
【這給你】
態度淡然地遞上沒有任何包裝,收在普通塑膠盒裏麵的黃色小鴨玩偶。正是平良從小到大的心神安定良藥,鴨子隊長。
【咦,這是要給我的?】
往另一頭看過去,清居煩躁似地背過身。
【不是特地買的喔,隻是碰巧看到。剛好想找開萬元鈔】
操著比平時更快的語速,最後還悄聲補上一句借口。
【聽說是浴室用的。而且,好像會發光】
宛如蓋在海浪邊緣的沙堡,感覺內心一角輕易崩解。海水慢慢滲入,隨後將崩解的部分一舉帶走。
清居總是如此輕易地融化並毫不費力地拐走平良的一部分。
平良的城堡承受多次掠奪,早已破爛不堪。
但平良不求歸還。
反而希望清居永遠保留從自己身上奪走的部分。是要踐踏抑或耍弄亂扔通通無所謂。隻要清居拿在手裏就夠。這是平良最大的期望。
【謝謝】
從背後摟住清居。
【…一起洗澡?】
淡藍色被單下依然看得出清居的耳垂略為泛紅。
【…嗯】
【那我去放熱水】
平良攔下急忙想離開的清居。
【清居,我喜歡你。喜歡得要死】
把臉埋進淺褐色的發絲裏,來迴磨著清居的腦袋。
【…惡心鬼】
清居耳垂的紅色變得更濃。
自己對清居喜歡的程度,恐怕清居沒辦法理解。
那就好。好喜歡、好喜歡、苦悶得快要爆炸,仿佛隨時會死。
就讓自己獨享這股甜美與苦楚吧。
這天,平良收到不幸的mail。
之前寄件參加征募的[young photographica]第一階段評審結果通知。
‘經過公正嚴格的審查,僅此告知您遺憾的消息——’
當下就在社團活動室內全身僵直,楞楞看著筆電熒幕。啊啊,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祈禱信啊。把進行求職活動的學生逼入絕境的那東西。第一次讀到——
盡力和緩心思,麵對刺激不過於敏感。
想在打擊尚未傷及深處時保衛內心而暗自複誦著鴨子隊長教誨的當頭。
【通過了!】
某人的歡唿聲響徹社團活動室。
【‘young photographica’第一階段評審,我合格了】
【真的假的啊?】【沒想到你這家夥也參賽了喔】等等,眾人你一句我一句,隨後都將視線投往平良。
【平良也收到通知了吧?】
【恩】
【哇啊。反應超冷淡,不能再開心點喔】
【預料中的合格,所以沒啥好感動的吧】
眾人的發言毫不留情地刺向平良試圖平靜的心。
【落選了】
【咦?】
一小段的沉默之後,某人笑道【開玩笑的吧?】
【是真的。落選了】
平良如此重申,所有人聚集過來。
【怎麼可能我合格,平良卻落選了。太奇怪了吧】
被合格者如此說道更感覺無地自容。【怎麼會啊?】【令人不敢相信!】大家議論紛紛。尷尬的水位越來越高,即將滿溢前,平良站起身。
【我還得打工,先走了】
逃跑似地急忙離開社團活動室。低頭大步穿過走廊。
羞恥到抬不起頭來。嘴上掛著【像我這種的】之類的自虐話語,隻有攝影方麵還算有自信的自己受到慘重教訓。被大家連聲稱讚而得意了起來,實際上根本行不通。沒想到程度爛到連第一階段審查都沒辦法通過——
那家夥的照片有比我的好嗎?
深受打擊的同時,迴憶通過第一階段審查之夥伴的照片,內心一部分感到不平。這點更讓自己感到羞恥。這才想到剛剛隻顧著自己的感受,連一句恭喜都沒有說。換成那家夥,知道自己落選而平良合格的時候,一定會大方道賀。羞恥之情一波接著一波襲來,平良無所適從地矗立在原地。
多想把如此不堪入目的自己一片片剝碎。像毛毛蟲一樣脫皮、轉生成別的生物,當場丟棄老舊的外殼。這麼方便的事情自然是不會發生,隻能拖著不堪入目的真實自我走向車站。
其實今天根本沒有排班。但是迴家也沒事做,於是進到車站大樓的速食店裏,打開筆電,瀏覽至今拍下的照片檔案。
隻有人影被徹底清除的都市風景照。宛如任意妄為至惹怒神而受到懲罰後被漂白的世界。
點下刪除。
又刪除一張。刪除。全部刪除。
清除不了自己隻能刪除照片泄憤。其實兩邊同樣沒有價值。
【對了,上次說的工作發下來了】
用完晚餐在沙發上休息的時候,清居如此說。之前提過的連續劇第二主角的工作已經確定。女主角為安奈,這是安奈第一次的連續劇主演。
【好厲害喔。第一次參與連續劇就是第二主角。恭喜你。我要看一百萬次】
【一次就夠了。而且厲害的是安奈才對】
相對於十分亢奮的平良,清居似乎沒多大感想。
【恩。安奈接演主角也很厲害。不過這才第一次在連續劇演主角,挺意外的呢。之前演過很多電影的主角了。感覺知名度很高】
【確實很高啊。因為安奈是電影演員嘛。十幾歲的時候第一次擔任主角的電影在柏林電影節獲得最佳女演員獎,一舉引起全日本的廣大注目。公司方麵貫徹不廉價推銷的方針,至今為止推掉數不清的連續劇提案。這迴算是做好萬全準備,眾所期待的出道吧】
【真的厲害】
【沒錯。她確實厲害。我能接第二主角也是因為這個背景】
【怎麼說?】
【各電視臺都急切想要拿到安奈連續劇主演的案子,主導權變成在公司手上。包括內容、出演費、宣傳方麵都一樣。剛好一位原本選定的演員因為某些因素臨時取消,社長就強力推銷了我。否則都到了這個時期,沒可能再拿到角色的。】
【不過,假如東西不堪用,再怎麼猛推銷也沒人買單的吧】
例如連第一階段審查都過不了關的東西——
【這點在演藝界反而難說,明知選角完全不合適,還是可能因為上映票房或讚助商之類的關係而強行決定。不過我的情況倒沒那麼誇張,社長沒傻到安排一個會給安奈扯後腿的附屬品】
清居得意似地哼了一聲,微微抬頭。
【不過附屬品終究隻是附屬品】
幾乎感覺冷淡的側臉讓平良看得入迷。
【幹嘛啦】
【就覺得很美】
清居對自己有正確且完整的了解。不會過度自輕,也不會預設失敗情況而掛保險。使出渾身解數也學不來的強韌讓人止不住憧憬。
【那你那邊怎麼樣了?】
【咦?】
【攝影大賽。第一階段審查結果已經公布了吧?】
【你挺清楚的嘛】
最終大獎名單定於冬天刊登發表在雜誌。可是第一、第二、第三階段審查結果通知的相關內容是用很小的字寫在征募注意事項裏麵,見平良為此感到疑惑,清居甩開臉。
【收錄的空檔時間,因為無聊上網才湊巧看到的】
【喔喔,原來】
【所以結果如何?】——
拿下大獎,成為職業的吧。
迴想清居的吩咐,感覺背上冒出陣陣冷汗。
不是平良偏心,以客觀而言,清居確實越來越受歡迎。下一季將參與安奈主演的連續劇也算話題性十足,可能很快就會一舉爆紅。相較於自己,別說大獎了,連第一階段審查都沒通過,真的沒臉說出口。
【啊。沒過喔】
從低頭不語的模樣不難猜測,平良也麵對現實,點頭迴應。清居會失望,感覺被辜負,然後感到厭煩。然而不如平良所害怕的,清居隻是哼了一聲。
【沒差啦,下次再加油就好】
平良緩緩抬起頭,對上清居毫無情緒變化的雙眼。
【你不生氣嗎?】
【我幹嘛生氣?】
【清居要我拿大獎,成為職業的,我卻辜負了清居的期待。】
【有人說過第一次就要得獎嗎?】
【呃是沒有】
【再說了,連一次失敗都不想有,你以為你是誰,神嗎?】
搖頭表示自己不可能這麼想。再者神也會失敗。例如讓自己跟清居配對,這種超嚴重的粗心錯誤——
【那就轉換心情,計劃下一次。我第一次參加的選拔賽也沒拿到獎。就算現在也不是想做的事情都有實現】
高中時期,清居初次入圍美男大賽卻落選,導致當時在班上的立場變得很尷尬。然而清居一派滿不在乎的模樣,最後是平良忍不住揍了那票過度放肆的人。那件事沒有改變世界,但改變了平良的意誌。
【但不就是因為那場大賽才被現在的經紀公司社長找上的嗎?】
【嗯嗯,咱們家社長眼光很高嘛。】
清居特有的強韌,遭遇失敗也不卻步,絕不會貶低自己。
【來看看現在報名截止日期最近的是哪一個比賽】
清居拿出手機上網搜尋。
【這種事越拖就越沒動力。一鼓作氣多參加幾個吧】
非常害怕自己受人評判甚至告知我們不需要你,不過既然清居說了,就得做。即便內心會被堆積成山的祈禱信戳成蜂窩。
【還挺多的耶。從這裏選出距離職業人士最快捷徑吧】
清居把手機畫麵給平良看。看起來像是個大賽情報統整網站。
【你這樣說我也】
【別猶豫。再猶豫我揍你喔】
手機畫麵幾次用力撞上額頭。
【可、可是職業也分很多種啊。有在新聞、廣告、出版社等領域工作的商業攝影師,也有藝術走向的攝影師】
【平常負責幫雜誌拍我照片的攝影師就屬於商業攝影師?】
【對】
【那你做不來,那些人嘴巴都很會講。例如遇到攝影對象是不習慣拍攝現場的新人,就會用一大堆稱讚捧到他們放鬆下來,像是很棒喔、很帥、這個表情超棒之類的】
想必是如此。自由接案的商業攝影師除了技術還得接受業務能力、企劃能力的考驗。最基本的溝通能力不夠的話就根本不用談。
【那你就走藝術攝影師路線吧。你的作品惡心到讓人不舒服。不隻惡心,根本不正常,有病。我不清楚這算不算藝術,至少很有個性】
【謝謝。但是這路線更沒可能】
【為何?】
【假如不強求能以此維生,隨時都能說自己是攝影家】
【不能以此維生,就像自稱演員的情況嗎?】
平良點頭。日本隻有一小撮人真的能以職業非商業攝影師的身份立足。絕大部分當副業經營,隻是在社會上將副業稱為本業。
【能不能長久以此維生確實很重要】
清居再度操作手機開始搜尋。平良有不好的預感。
【喔,找到咯。聽說這是成為有穩定收入之藝術攝影師的起步】
讀了一下手機畫麵,一股仿佛內髒被翻動的惡心感湧起。清居搜尋出來的是被譽稱為攝影界的芥川賞與直木賞的[木村伊兵衛獎]以及[土門拳獎]。平良感覺意識飄遠。
【ㄋ、ㄋ、那標準太高了,メ、メ、我覺得沒機會。而且木村伊兵衛獎還不是公開征募的。要有某種程度的名氣才會被列為評選對象。先讓相關人士針對當年公開發表的作品填寫意見調查表,選出候補作品,然後才由大人物們評選】
【那你就被選上就好啦】
【怎麼做?】
平良詫異得瞠目結舌,清居又看向手機畫麵,開始搜尋。
【不、不用了啦。我可以自己找】
慌慌張張阻止清居的動作。不想讓事情變得更難處理。
【說得也是。自己的事情理應當自己調查】
清居直截了當地說,站起身準備去洗澡。
【加油咯】
目送清居離開客廳,默默佩服起所謂的王者資質。即便失敗也不怯懦。要怎麼做才能像那樣永遠隻望著高處前進呢?多想也沒用。老鼠無法變成獅子,所以才讓人如此憧憬。
但是連以學生為對象的攝影大賽都無法通過第一階段審查的人,轉以攝影界之芥川賞為目標實在不合邏輯。感覺就像不帶任何裝備攀爬聖母峰。
【怎麼辦才好?】
說起來也不能怎麼辦,因為清居有過交代就隻能硬著頭皮上。隻是不管如何努力,眼底可見的未來隻有摔落穀底而粉身碎骨一種結局。
(我是大學二年級的男生。我想投稿木村伊兵衛攝影獎,你們覺得如何?)
昨晚在攝影相關的網站上發出提問,起床後看到下麵多了許多條迴答。在眾多堪稱為唾罵的迴應之中,仍有幾個簡潔明確且有意義的條項。
(你應該立刻去看醫生)
相當實在的說法,讓平良感覺有如在殘忍小孩腳邊困惑逃亡的螞蟻。與清居的生活幸福得像是受到神的祝福,又痛苦得像是承受神的懲罰。但是平良絕不願懺悔自新。想要有所收獲就必須做好犧牲心靈和平的覺悟。
然而還是想不出具體的方法。
追究到底,自己真的想成為攝影師嗎?
聽到清居命令自己以職業人士為目標時,亢奮地認定那是待在清居身邊的唯一辦法,卻因大賽第一階段落選而認清了自己有多麼自不量力。反觀自己,除了攝影哪還有別的長處?還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嗎?更基本的,有什麼是自己能力所及?
平良質問著自己並發現答案都是沒有。
懷著遺憾的心緒,將染成亮色的栗子陸續放到蛋糕上。
今天在工廠上十點開始的夜班。永無止境的甜點串流,工廠內充滿甜膩香氣,替流淌於金色河川上的金色栗子蛋糕放上金色的栗子。一顆值多少錢呢?累積起來變成薪水,接著成為與清居生活的支柱。
偶而生起一輩子就在這個工廠工作的念頭。像隻受人飼養的羊,沉默而平靜地重複把栗子放到蛋糕上的動作,迴到家裏有清居陪伴。若能這樣和平度過一輩子該有多好。不用鬥爭,不必挑戰,更不會麵對失敗。
生產線的另一側,視安奈為自己唯一星光的設樂站在對麵。同樣戴著防塵帽與口罩,隻能看到眼睛一帶。他的眼神如死魚般混濁無神。與上次在大雨中望著安奈時完全不同的眼光。設樂的薪水絕大部分都貢獻在安奈身上。
把這樣的事情看作勞動的樂趣算是一種逃避嗎?
設樂本身覺得幸福,但旁人看來是否覺得可悲?
然而平良自己也用類似的眼光看著所謂的旁人。朋友數量便是一個人的魅力指標,上傳到社交平臺的漂亮照片就是生活充實的證據。大家都拚了命地想給人充滿樂趣的印象。自己並不想用那種空虛的方式過活。
平良總像這樣站在不同位置冷眼視之,實際上還是多少察覺到自己隻是靠著否定他人來保護充滿劣等感的自己。以為看透的道理其實還有另外一麵,宛如千層酥一般折疊好幾層的心理狀態。而清居給了自己從中脫離的提示——
加油咯。
大概也隻有這個辦法。大學二年級,明年就要參加求職活動。再怎麼視而不見,找再多借口,如何厭惡都不得不努力的時刻。總有一天必須離開舒適、沒有痛苦與憂鬱的世界。好可怕,好麻煩,好討厭。
但是,如果這樣能夠留在清居身旁的話——
【加油吧】
在口罩下低聲吐露。幾乎無法相信這是自己。一向超級討厭加油這句話。以往視之為不懂體貼之人的言語暴力。
【但還是要加油】
如此囁嚅重申,設樂往這頭瞄了一眼。
到達表參道車站時,其他人已經集合。
放暑假之後,隔了好一段時間才跟社團團員們碰到麵。這天是與o大合辦、邀請職業攝影師參與的攝影會。放暑假前就談好的活動,本來團選不參加,經曆一連串挫折才改變心意。
【攝影會地點不是奧多摩嗎?】
眾人一起前往與攝影師約定集合地點的路上,平良問小山。
【本來是,後來因為野口先生的行程才臨時變更的樣子】
【今天的特別來賓。常常幫藝人拍寫真集的知名攝影師。本來是不會參與教學活動的人,是靠o大社長的人脈請來的聽到這消息,我本來還挺開心的】
有種言外之意的口氣。
【不意外地是個行程滿檔的大忙人】
順著小山的視線望去,時尚感滿點的咖啡廳前聚集了一大票人。像是在進行某種攝影工作,現場還有幾位連平良都認得出來的知名模特兒。夏天還沒過卻已經穿著秋季風情的長袖服裝。八成是在拍攝時裝雜誌的照片。
【那邊捧著相機的就是野口先生】
推估年齡三十五、六歲,身材瘦長,留著短發。休閑風仍不失時尚感的打扮很有負責藝人寫真集或時裝雜誌的攝影師風情。本人就跟模特兒差不多。
【今天不是要來擔任我們的活動講師嗎?】
【因為沒空特地跑一趟,才把地點換到這邊的吧】
自己沒辦法到達指定地點,隻好把學生叫過來。混在湊熱鬧人群裏觀賞一陣子之後,攝影工作進入休息階段。造型師替模特兒補妝,工作人員忙碌地跑來跑去。野口先生走出拍攝區,向o大攝影社社長打聲招唿,接著轉向這頭。
【同學們,多謝你們過來。本來考慮在奧多摩進行教學,不過這種大自然風景隨時都能夠拍攝。你們都還年輕,所以我後來決定讓你們拍攝隨時都在變化、充滿刺激的都會風景。拍攝題材隨你們選。攝影從來不需要別人指定。盡情拍下讓你有感覺得畫麵,再從中選出最滿意的一張,把檔案寄到我的電子信箱。能觸動我的感受自會有進一步聯絡。沒收到消息也不代表你不行,務必好好珍惜自己的世界觀】
以超快語速說明完,將一疊分發用的名片遞給o大攝影社社長。
【野口先生,可以就位了~~】
工作人員出聲唿喚。野口應了聲【馬上來】抬手對這頭笑著表示鼓勵,奔向拍攝現場——
從很多角度來看都是非常糟糕的表現。
平良莫名感到佩服。開口招唿便一口氣說完很厲害,講了那麼多卻從頭到尾不曾為臨時變更活動地點表達歉意也很不得了。更誇張的是總結的態度我沒時間照顧你們所以隨便你們拍,拍完可以吧檔案寄給我但是我不肯定會看——態度凜然地帶笑說完,且未用任何負麵語詞。
是否商業攝影師都需要這種程度的我行我素與說話技巧才能勝任呢?與木村伊兵衛攝影獎同樣門檻極高,隻是類型有別。
【呃,那就分開行動,自由攝影咯】
o大攝影社社長一臉歉疚地如此說,眾人憂慮地環望周遭。fast fashion廉價品牌的格子襯衫、卡其褲搭配帆布鞋,不起眼打扮的攝影社團眾,與時尚感以世界規模噴發的表參道風景格格不入。
【平良,怎麼辦?】
【也沒辦法啊。找些東西拍吧】
幾個人還在觀察周遭環境的時候,同社團的人一邊閑聊著從旁經過。
【拍什麼好呢。這是個好機會,多少給野口先生留些好印象是最好】
真佩服他們,被人家那樣對待還是如此幹勁,平良正想著,一旁的小山偷偷告訴平良
【野口先生是‘young photographica’的評審之一喔】
那個充滿幹勁的人,就是在第一階段審查合格的團員。
【喔喔,原來是這樣】
平良需要用點力氣才能壓抑住慌亂的情緒。
【平良,我們到那大樓附近看看吧】
小山指著離車站不遠的高樓。看起來不太平衡,形狀挺有趣。但是平良執起掛在肩上的單眼相機,朝正上方隨意拍下無垠天空。
【拍好了。我還得打工,拜咯】
【咦?喂,平良?】
對深感不解的小山扔下一句【先走一步咯】便轉身返迴車站。
梅雨季節中,今天是久違的晴朗天氣。比起初夏時更湛藍的天空將純白的雲朵映襯得加倍閃亮,連直線偏光鏡都省了。超級不用心的照片隱含了不稀罕你評價的訊息。
原本是那麼地生氣,卻在迴程電車上的搖晃中恢複力冷靜。會這樣憤怒是因為聽到野口是[young photographica]評審的緣故。這才曉得自己比原本以為地還要介意第一階段落選的遺憾結果。
一旦有了自覺,羞恥之情立刻取代了怒氣並膨脹起來。偷懶到了極點的天空照片。自顧自地發泄如此幼稚的憤怒,對方根本不知道平良是誰。更何況評審隻在最終審查階段出馬,自己第一階段就落選的作品恐怕沒機會讓他過目——
原來我也是自我意識過剩的人呢。
一邊說自己是底層人又暗自高估自己。沒啥了不起的才能卻空有自尊。俗不可耐,丟臉死了,有夠沒用,悲慘到不行。隨著電車搖晃並深深歎了口氣,坐在眼前的老奶奶抬眼看向這邊。
【年輕人這樣怎麼行呢。俗話說歎氣會嚇跑幸福的喔】
老奶奶沒有惡意。平良也明白這個道理,但有時必須歎氣,否則蘊在深處的壓力仿佛隨時會爆炸。忍住反駁人家多管閑事的衝動,再度大口歎氣進行無言的抗議。像是在主張年輕人也很苦啊,讓我們歎個氣無妨吧】
梅雨季結束,氣候瞬間轉為夏季。預定於秋季播映、清居參演的連續劇開拍,這天平良也到外景拍攝現場參觀。幸好場地在綠意盎然的公園,能避開陽光直接照射。
【安奈跟清居好像狀況都不錯呢】
設樂在旁低聲說。他戴著金田一耕助威的帽子遮陽。平良則與以往一樣,穿著壓眉的帽子、墨鏡搭配口罩的可疑人士打扮。盛夏中如此裝備著實難受,多虧高中時經曆過炙熱氣候下在河濱公園待上十小時替清居占賞煙火的位置,所以還能忍得住。
【安奈第一次主演的連續劇,希望收視率可以漂亮一點】
【會的啦。絕對】
【可是最近看電視的人越來越少了嘛】
【電視節目最麻煩的就是必須在特定時間等在電視前麵】
【這點影響很大呢。換做筆電或手機就能隨時隨地地收看】
【還得等到廣告時間才能上廁所哩】
有一搭沒一搭地進行著對彼此而言毫無趣味的對話。這讓平良聯想到不為人知地活在陽光照射不到的洞穴底部的兩隻鼴鼠。很灰暗,但是也很和平。
大學方麵放了暑假,但因為連續劇開拍,清居變得比之前更忙碌。經紀公司社長欲將安奈與清居推上公司未來兩大當家之位的規劃很成功,清居的知名度持續提升中。圍觀人群當中像是清居粉絲的年輕女孩也一天比一天多。
【等連續劇開播,清居肯定會爆紅】
【大概,應該會把】
【沒問題嗎?】
【什麼問題?】
平良轉過頭,和設樂對上眼。設樂戴著的金田一耕助帽,帽簷因汗水滲入而變色。
【我看你最近沒什麼精神】
【喔~就有一些事】
拿下木村伊兵衛寫真獎項——對如此巨大目標躊躇不前的自己引發的焦慮日益增長。並且反過來認為,要做那種事不如穿西裝尋訪企業還更輕鬆,對原本深感恐懼的求職活動的抗拒感減輕了。這可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嗎?
【我懂你害怕清居變得越來越遙遠的感受】
【咦?】
【從剛出道開始支持,能受歡迎自然會高興,但是看他爬到觸碰不到的地方難免寂寞。雖然從來都碰觸不到啦。唉,這就是粉絲心理】
【喔喔,原來是那個意思】
【不對嗎?】
【不對】
平良果斷點頭。對戀人清居的喜怒哀樂複雜交纏,但是對藝人清居的想法可就不同了。自認自己隻像圍繞清居這顆放射光芒的太陽而運轉的地球。太陽存在所以自己存在。沒有太陽就沒有自己。無從反抗的巨大定理之下,知名度如何並不重要。試問何來會介意太陽知名度高低的行星?——
若真是星星該有多好。
恆星、行星還是衛星。根據寬廣宇宙的運行法則而命運相連的眾星球。彼此相配程度、業務能力、談話技巧、木村伊兵衛獎都顯得無意義的超然空間胡亂幻想以逃避現實的當頭,手機發出震動。是攝影社社長來電。
‘喂,平良嗎?是我。我跟你說,發生一件麻煩事’
【怎麼了?】
‘上次攝影會的檔案,你寄給野口先生了嗎?’
【啊,沒有】
活動當天拍下的是極度敷衍的天空照,講的嚴重一點真是沒資格交上去的作品。然而就隻有平良沒寄檔案,這讓野口先生相當憤怒而向促成該活動的o大攝影社社長抱怨。電話那頭如此補充。
【很抱歉。我今天就寄】
即便隻是張毫無可取之處的天空照片——
‘不,感覺補寄也不能解決。說要平良親自去謝罪’
這話讓平良皺眉。臨時變更活動地點且未表達任何歉意,用一段漂亮話了事就原地解散,諸多不負責任的行為全拋到腦後了?平良內心一陣漠然。
‘我其實也滿不爽的。仗著自己有點名氣就那麼強勢。但是考慮到之後跟o大的交流,能不能委屈你出麵?’
社長內疚地補上‘我也會陪你去’這句。
【沒事的。我自己去。】
‘你一個人有辦法好好道歉嗎?’
讓人家當幼稚園學童一般擔心有點沒麵子。再度重申沒問題。向社長要了野口工作室的地址,表明馬上就去便掛掉電話。
【設樂,我突然有事,先走了】
試著招唿一聲,不過設樂死盯著正在場上拍攝的安奈。側臉溢出的陶醉,顯見他已徹底投入深愛明星的世界裏。照理來說自己也該能沉浸在那樣的幸福才是。平良懷著如此憂鬱的心情轉身離去。
【打擾了,我是f大攝影社的成員】
透過對講機如此表明,門鎖隨著男人【好喔】的招唿聲解除。等電梯時才發現自己徹底忘了登門謝罪必備點心的禮節。該迴頭去買嗎?反複思索一陣之後還是決定豁出去。
天生有口吃毛病的平良為那種不檢討自己行為、仗著強勢立場自命不凡的人而吃苦頭的經曆多不勝數。早就習慣了。低頭認錯,在自己心裏偷偷大罵就可以了。混賬東西,不知羞恥,可惡的混賬王八蛋——
【我是f大的平良。這次的事情真的非常對不起】
內心反複咒罵著並對上前迎客的野口深深彎腰。幼稚的歐吉桑。盡情罵吧。可惡的混賬王八蛋——
【呃~~什麼事對不起?】
可惡的混賬王八蛋誒?平良直起彎低的上身。
【就是,上次的攝影會。隻有我沒有寄照片的事】
【喔喔。這麼快就來啦。不好意思把你叫來。來,請進。】
接著態度親切地引平良入內,讓人亂了陣腳。不是說他很生氣嗎?此時才後悔自己還是應該準備點心過來。
【那邊隨便找個位置坐下吧。我弄個咖啡什麼的】
指定的沙發上堆滿了雜誌、寫真集與文件袋。
【隨便的意思就是隨便整理些空間坐下】
收到指示,平良戰戰兢兢地疊起雜誌類推到邊邊,接著入座。
不認識的年長男人,專業攝影師的工作室。不快情緒、緊張與好奇心的交雜,讓平良坐立不安。就著習慣的低頭姿勢,隻動眼珠觀察室內。打通整層空間的寬廣工作室內,物品淩亂散置。加上毫無裝飾的水泥牆,乍看就像個倉庫。
【久等了】
野口端了冰咖啡迴來。冰塊與咖啡裝滿了閃亮的銅製馬克杯。野口以味道很快會變淡為由催促,平良略帶口吃迴應【那、那我不客氣了。】並低頭行禮之後才啜了一口。見平良略顯詫異的模樣,【很好喝,對吧?】野口得意笑道。
【我[就隻有]咖啡一向很認真衝】
我想也是。瞄了一眼雜亂到無法直線前進的工作室景象而暗自想。
【真的亂得很誇張】
差點沒忍住點頭附議的動作,自己可是來謝罪的啊。
【之前的助手前陣子迴老家去啦。真的很可惜】
是個有才能的人嗎?即便如此還是當不上職業的啊。平良內心暗自慨歎。
【簡直就像天生來當助手的家夥呢】
野口歎氣的模樣讓平良明白助手迴老家是個賢明的決定。
順著這話題,野口開始籠統而無止盡的抱怨。最近工作忙得像地獄.,其實還有另一名助手,但最近開始個人接案沒辦法整天待在工作室.,待整理的攝影存檔堆積如山,導致他連睡覺吃飯的時間都被剝奪.,甚至談到用即食果腹的比例越來越高,以及最近血糖數值急速上升之事。
【呃。看你很忙的樣子,我就先告辭了】
【咦?】
【照片的事情我很抱歉。沒拍到好作品所以沒寄。錯在我,不是o大攝影社社長的過失。那,失陪了】
縱然斷斷續續,好歹在沒打結的情況下說完。平良為此感到放心。
【不,慢著。你從進來就在道歉,但我根本沒在生氣啊?】
深感意外地抬起頭對上野口同樣詫異的表情。
【您不是要o大的社長通知我親自過來謝罪嗎?】
【我隻說我忙到沒辦法亂跑,希望你來一趟】
【說是因為隻有我沒寄照片】
【喔喔,因為就你一個沒寄所以有點在意啊。上迴你們特地集合卻因為我自己的工作而沒能好好指導,我想至少要認真幫你們看作品】
見平良一時無法消化的模樣,【傳話遊戲真恐怖呢。】野口聳肩道。
【也罷,這並不稀罕。隻因為常接時裝雜誌攝影工作就得被人貼上奢侈、輕浮、到處追女人、傲慢、有話術沒技術的業務員之類的標簽】
【啊。對、對不起】
【在這個時間點道歉,表示你也那麼想?】
受如此質問,連忙吐露一堆口齒不清的否定話語。但確實有過那種念頭。o大攝影社社長或自家社長八成也一樣。認為生氣的理由莫名其妙也用【誰叫人家是知名攝影師】的成見直接帶過。明明對當事人完全不了解。
【我早習慣了,你別介意】
寬容的對待讓耳朵外圍滲透熱氣。
【總之,接下來才是正事。平良同學,要不要來我這邊當助手?】
預料外的提案令平良瞠目結舌。
【剛才已經說明過我的狀況。真的很困擾。隻有大學暑假期間也行。如何?】
【咦?啊、呃,*丂、丂、可是怎麼會找上我這種的?】
*丂,拚音:kǎo qiǎo yu .1、kǎo .1“考”的本字.2氣要舒出的樣子2、qiǎo .古通“巧”.3、yu .古同“於”.*
【你有報名‘young photographica’,對吧?】
【你、你看到了?】
【那當然,我是評審啊。雖然大家都以為我沒認真看】
語畢更自嘲似地笑,平良感覺坐如針氈。
【若問我個人感想的話】
感覺心髒停拍。
【相當幼稚的照片。若要這樣消除人影,不如一開始就拍無人的風景。刻意後製消除的手段顯示作者超級討厭這個世界,傳達的訊息相當好懂】
到方才為止的羞恥感換了一種麵貌並膨脹了幾倍。
【幼稚,惡心,並且引人注目】
搞不清楚這是褒還貶。
【就我猜啊,你是不是從小經曆了很多令人厭惡的事情?】
訴求驟然一轉,口氣也變得親昵。野口把身體摔進椅背,以放鬆姿態從口袋取出被揉爛的煙盒。
【有不少自己的準則吧?】
點燃香煙,熟稔似地含著濾嘴吐煙。
【看起來朋友不多,肯定也沒有女朋友】
【其實,有喔】
勉強開口反駁了這一點。
【咦,騙人的吧?】
【是真的】
【真意外】
突然明白這人大概不壞,隻是有股莫名的放肆。
【無妨,迴到正事。我從你照片感覺到的是超級我行我素以及安分守己。還沒拿出任何成績卻誤以為自己有本事,同時又不正麵審視自己,用自卑自虐的殼保護著,自以為是地瞧不起整個世界。一股源於年輕的愚蠢。】
毫不留情的評論令人無言以對。被貶責到這種程度已經連怒氣都不會有。再者,野口描繪的[平良]說中了十之八九,讓人感覺背脊一陣陣發寒。親和態度下,野口的眼光依舊銳利,仿佛自己被脫光檢視一般地感到羞恥。
【所以咯,要不要來我這邊當助手?】
那個[所以]是怎麼生出來的?
【為何是我?就近找o大的社長不就好了】
【因為你很像以前的我】
【啊?】
下意識瞇起眼。眼前這個講話不顧氣氛、成熟俐落、替很多藝人與模特兒拍過寫真集的知名職業攝影師,跟自己哪裏像了?
【我不覺得我們有共通之處】
【外表是沒有。我可沒你這麼土】
【而且我還口吃】
【我有朋友也是這樣】
語調自然的像在說這沒什麼大不了。
【什麼時候可以開始上工?】
聽到提問,急忙在腦中翻閱筆記本。
【假如可以從晚上十點至早上五點以外的時段討論排班的話】
【你很重視睡眠時間?】
【我在工廠上夜班】
【真勤勞啊。在這裏請繼續維持喔】
縱然毫無自信能勝任職業攝影師助手的工作。
【是】
誠惶誠恐地點頭應允。即便自己極度負麵的思想也能明白此乃萬中選一的機會。商業攝影師與木村伊兵衛獎,這些目標均有如聖母峰登頂般遙不可及,在野口手下擔任助手則是相當紮實的一步。挑戰總伴隨著失敗,所以讓人害怕。倘若這是留在清居身邊的唯一辦法,也隻有硬著頭皮前進。
約好後天開始上班,正想離開工作室的時候
【喔喔,差點忘了。關於你第一階段被刷下來的理由】
平良驚恐迴頭。
【你覺得是什麼?】
【因、因為作品爛】
被迫重提不願迴想之事,導致聲音細若蚊蚋(rui)。
【因為不像學生的作品】
【咦?】
【高齡六十八歲的評委主席皺著眉評論的】
很好笑對吧?野口模仿外國人動作,攤平雙手心表示無奈。
【你說野口,難不成是野口大海?】
出示名片後,清居眉心皺得超緊。
【這是業界超級有名的攝影師耶。安奈第一本寫真集也是他拍的。跟我家社長私下交情也不錯,社長還說過等我要出寫真集時一樣要找他掌鏡】
清居嘴裏羅列野口的寫真集拍攝對象,全是沒在關注藝能消息的平良也認識的知名演員或歌手,這才曉得野口比自己想的還要厲害許多。
【清居有打算出寫真集?】
【還在企劃階段。說是要在連續劇播完之後趁熱推出】
【這樣啊。連續劇播完,清居也爆紅了嘛】
一整本全是清居的照片,單是想像就感到興奮。想要全部買下來的欲求以及想讓更多人明白清居之美的欲求相互衝突。無論選擇哪邊都是幸福一直線,情不自禁泄露的竊笑聲引來清居[真的有夠惡心]的嫌棄。
【安奈第一本寫真集也是叫好又叫座呢】
平良猛點頭附和清居的話。
【我也想讓野口先生拍】
緊接著的這一句卻讓平良有種被甩了一巴掌的感受。
我也想讓野口先生拍。
沒什麼好意外。清居是藝人,理應由職業攝影師來拍攝。但這是平良第一次聽清居指名想給誰拍照——
那我呢?
強烈的疑問如間歇泉般噴發衝天。我呢?我呢?就不會想給我拍嗎?心裏的問號迅速被染成混濁的灰色,變得粘稠且沉重。
這是怎麼迴事。
超級不舒服的感受。
突如其來的情緒令平良感到困惑。
本來隻能仰望的國王走下王座,允許自己碰觸。兩人共享生活,隨同一張床,也允許平良隨意拍攝私下的模樣。已經享受到至高無上的幸福,卻反射性地嫉妒著讓清居說希望替自己掌鏡的職業攝影師。搞不清楚自己的立場,還越來越貪心——
這是非常危險的狀況。
我行我素與安分守己。還沒拿出任何成績卻誤以為自己有本事。憶起白天野口說過的話,羞恥感逼出冷汗。
【你幹嘛傻住?】
清居察覺平良的凍結狀態。
【啊,沒事。希望能請到野口先生來掌鏡呢】
勉為其難地圓場,清居還是一臉欲言又止。
【你不討厭嗎?】
【討厭什麼?】
【我說想給其他攝影師拍照】——
很討厭啊。
下意識冒出來的答案讓平良仿佛吃了一招腹部重擊。幾乎反胃。清居何必問得如此殘忍。硬吞下湧至胸口的酸苦情緒才開口。
【不會啊】
如此迴答後,清居皺眉。
【由最能拍出清居美麗的人來掌鏡當然最好】
清居眼神上佻(tiao),宛如深山野貓炸毛威嚇般的生猛美麗讓平良目不轉睛。冷峻利落的眼裏沒有一絲寬容——
多想把清居鎖在自己的鏡頭裏——
好不容易壓抑下的感情再度湧上。再一次飲下。湧現。吞忍。翻攪五髒六腑的內部鬥爭令反胃感越來越強烈,忍不住用手捂嘴。
【怎麼了?】
【抱歉,有點想吐】
【咦,要吐了嗎?】
【抱歉,去一下廁所】
奔逃衝進小房間裏,鎖上門。趴在馬桶上,吐出少許橘色的胃酸。這就是嫉妒與獨占欲不知不覺間在體內累計的酸苦感情色調。
【平良,你還好嗎?】
想要靠近關心的語調,緊接著傳出扭動門把卻受到抵抗的音效。
【幹嘛上鎖,開門啦】
【抱歉,我沒事】
【根本很有事吧。我倒了水過來,你開門】
【謝謝。但是不用了,真的讓我一個人待著】
自不量力的願望搞到自體中毒,不想以這種姿態示人。
一小段的靜默之後,聽見腳步聲遠離——
有封閉在自己世界裏的傾向——
有缺乏協調性的傾向。
念小學時常被寫進聯絡簿裏的語句。幼年養成的性格是否真的難以改變?
還以為自己與清居的生活一帆風順。沒想到水麵下濁流卷起漩渦,可能一腳陷入並沉入深淵的恐懼一直伴隨左右。
新工作的第一天,到達工作室時對上另一個男人而不是野口。
【我是助手香田。野口先生有交代過我了。聽說你是大學生,現在放暑假?今天從中午開始連排了兩場寫真攝影,野口先生會直接到攝影棚,我們負責把器材準備好。麻煩平良在中午以前記熟操作方法咯】
沒有要求迴答,平良默默跟上邊說明邊走迴工作室的香田。
【攝影棚本身設備充足,需要我們自備的東西並不多。但是每個攝影棚的設備不盡相同,這些都需要記。這是今天使用攝影棚的設備表。之後是戶外拍攝,估計為傍晚時間,當然就得準備閃光燈、控光傘還有反光板,其他各種所需附屬器材應該也不用我多說了。野口先生習慣把相機帶在身邊,不過偶而需要準備其他機型。鏡頭跟機體都在這個櫃子。鑰匙由野口先生與助手分別保管。別弄丟了。】
接下來香田遞出鑰匙。巡視一遍架子上滿滿的機體與鏡頭,其中更不乏推估價值兩臺新車的中型或大型攝影機。平良使勁握緊鑰匙,提醒自己絕不能弄丟。
雖然自小就對相機不陌生,但這還是第一次接觸專業器材。香田連珠炮似地繼續細心說明,無暇記筆記,隻能專心聆聽。
但是比起操作專業器材,現場工作更是辛苦。攝影現場聚集了各種職業的人。模特兒、導演、攝影師、造型師、發妝師、各家助手、雜誌編輯、讚助商代表等等。還沒習慣的平良無所適從地晃來晃去,時常阻礙到眾人的路線。
導演與野口討論完畢後,依照攝影分格或主題概念逐一決定打光方式。手持測光儀選定所有位置或角度。再上麵點,往右轉,啊啊,超過了。轉迴來。考慮模特兒的站位。接連不斷的指示讓人應接不暇。
【ㄉ、ㄉ、對、對、對不起】
焦慮與緊張逼出口吃,但在結巴期間就會收到下一個指示,根本沒時間介意。其他工作人員都是各自領域的專業人士,個別投入於自己的工作,根本聽不見也不在乎平良的口吃,更重要的是在現場不斷被人惡瞪批判為派不上用場的打工仔,這讓平良相當感恩。無能之人被罵是極度正確之事。
拖著結巴癥狀反複說了大約五百次[對不起],總算是撐到試拍結束,進入正式拍攝流程。職業攝影師拍攝的分量多得驚人。連續不斷如演奏的快門聲與對模特兒的稱讚讓人聽到快昏頭之時,一聲響亮的【辛苦了~~】讓平良迴過神——
這樣就結束了?
不可置信地環望四周,現場的氣氛早已和緩了下來。
【現場工作有八成在於準備。還有下一場,趕快收拾收拾】
屁股被野口拍了下,平良慌慌張張地奔去收拾器材。
迴到停在停車場的野口座車,由香田開車前往下一個拍攝地點,臺場。似乎預定以即將落入海平麵的夕陽以及夜景為背景拍攝。毫無新意的點子,真夠無聊的耶。野口如此在後座不斷埋怨。但是一踏進現場就立刻笑臉迎人。
【對攝影師而言,營造現場氣氛也是準備工作之一。笑啊】
再度被拍屁股催促,連忙試著擺上笑臉,隻不過
【啊,還是算了。超級惡心。請盡快練好爽朗的笑容】
【是】
比掌握現場流程還要困難許多的要求令人沮喪。暫且有意識地持續拉高嘴角,發現有團詭異的雲霧自西邊靠近。
【野口先生~~情況不妙。聽說會有大雷雨】
製作人跑過來通知,野口麵有難色地仰望天色。在光照量隨時都在變動的日落時分攝影已經夠困難了,現在還得麵對降雨。
【怎麼辦?要換去攝影棚拍嗎?】
【恩~~那樣也有點】
野口等人討論期間,工作人員接連招唿著【辛苦了~~】平良停下手邊的準備工作,看向踏入攝影現場的女演員,是安奈。
【喔~~一流演員的氣場就是不一樣】
視線被吸引在安奈身上的香田低聲說。
粗濃眉,大而有神的雙眼。五官算是相當中性,或許因為豐潤唇瓣與漆黑波浪長發的關係,整體給人嫵媚的印象。工作人員們繼續來迴奔走,安奈於準備好的椅子上落坐,眺望逼近的積雨雲。
【二十三歲就已經具備巨星的架勢了呢】
同年齡層的男人根本無法與之抗衡。香田聳肩如此說道,迴到自己的工作上。
安奈未滿二十歲便榮獲柏林國際電影獎的最佳女演員獎,以新生代演技派形象闖出知名度。如今不過二十三歲,已經被認定為未來的巨星後補。也因為此等經曆,常在周刊雜誌報道文章裏被惡意寫成傲慢、任性、女王脾氣等模樣。
然而平良等清居下班時見到的安奈,給人的感受與周刊雜誌營造的惡女形象恰恰相反,總是笑著與粉絲交流。更有一次,安奈朝等候的人群這邊揮手走近卻在途中絆了一下,自然地露出害羞笑容。感覺撇開工作就是個普通的女孩子。
平良思考的期間,天色越來越不穩定。照進度開始拍攝的話勢必直接麵對大雷雨。製作人遺憾地搖頭。
【野口先生,沒轍啦。今天還是到攝影棚拍吧】
沒料到的是,野口雙手抱胸思考一陣子後竟然轉頭對安奈說
【安奈,可以接受全身濕噠噠嗎?】
預料之外的詢問讓安奈杏眼圓睜,但立刻點頭應允【沒問題】
【太好啦。那就照進度開拍咯。香田、平良,撤掉所有打光器材】
【不是吧~~!?野口先生,我求你了~~】
製作人一臉絕望到想哭。
【你不覺得用大雷雨當背景比夕陽更適合安奈嗎?】
【但是也得考慮經紀公司的意願啊】
【公司那邊我來跟他們說。你也知道的啊,安奈的第一本寫真集是我拍的】
製作人煩惱一會兒之後,雙手做出祈禱的姿勢表示[就信你這次咯]
以最快速度撤掉原先準備的打光器材,野口在相機裝上外接式閃光燈並蓋上遮雨罩。就這樣?驚訝之情未消,攝影工作已然開始。
【時間寶貴,一鼓作氣拍完吧】
聽聞野口的提醒,安奈點頭後大步走在沙灘邊。令人屏息的一幕。眼前的安奈散發的壓倒性存在感已是稍早無法比擬的程度,女演員安奈儼然現身。
【先給我一個低頭,不太開心的表情】
夕陽被厚重雲層遮掩,周遭慢慢暗了下來。外接式閃光燈刺眼的光芒直接投射在微傾頸勃的安奈身上。隻見安奈因眩光而下意識眨了眼——
用這麼魯莽的方法拍攝,真的沒問題嗎?
讓閃光直接打向拍攝對象的做法實在太輕率。剛才在攝影棚拍照的時候可是先用控光傘反射大型閃光燈的光線,接著經過反光板,再利用柔光罩擴散。就是為了光纖受到徹底的柔化。野口這樣搞,隻會拍出僵硬粗暴的成品——
看來之後得經過相當程度的後製。
沉浸於難以抹去的憂慮中,雨水終究落下。大顆雨滴打上後頸。雨勢緊接著迅速變強,安奈蓬鬆飄逸的長卷發像昆布一樣大片貼在臉頰與肩膀上。
【安奈,笑。盡情笑開】
野口朝狼狽不堪的安奈發出指示,安奈毫不猶豫地露出笑容。與暴雨天候背道而馳,一如要求的燦爛笑容。那表情充滿奇妙的魄力,感覺在場所有人均壓抑著唿吸。
前一場的攝影棚拍攝期間還用【真可愛呢】、【很漂亮喔】之類的花言巧語拚命捧模特兒,眼下則是一句都沒有。隻有偶而做出諸如笑著頓足、邊哭邊笑等聽來相當難懂的要求。最後讓安奈在沙灘上像屍體一般躺著,替這場攝影工作做結。
攝影結束後,野口前往他處開會,平良與香田將器材運迴工作室,接著整理當日的拍攝檔案。
首先從刪除野口迴程在車裏大略確認並做了記號之照片開始。大多是瞄過去就能發現的明顯操作失敗,剩下的還得等野口再做檢查。逐一審視照片檔的期間,見到好幾張幾乎令人起雞皮疙瘩的作品。
堪稱外人手法的直射閃光燈加強了灰色積雨雲的重量感與雷雨的暴力印象。畫麵中像有無數透明子彈落下,安奈穿透彈雨的笑臉蘊含脫離常軌的魄力也被喚襯得非常強烈。
本以為需要經過相當程度的後製,然而這些照片實際的完成度高到僅能容許最低限度的修正。平良第一次見到品質如此之高的初版照。
【這張真的超級棒】
深深被照片給吸引的當下,香田從後方探頭看向電腦熒幕。
【讓人聯想到泰瑞.理察遜】
【喔喔,聽你這麼一說,確實很像】
泰瑞.理察遜擅長借由一盞閃光燈直照光源拍出極度尖銳強勁的作品,是美國超知名攝影師。還自嘲表示自己秉持不講究打光到極端的程度,不過是因為自己技術拙劣,很有意思的一個人。
【野口先生有著不可思議的能力。麵對那樣的大紅人也不強拉人家進入自己的世界,而是無微不至地貼近拍攝對象的特質。雖然本人老愛自虐說自己是‘無臉男’】
【原來是這樣喔】
【聽說以前專門拍風景照】
平良詫異迴頭。
【很難相信吧。因為遲遲沒機會出頭,為了混口飯吃才改做人物攝影。結果大受好評。他有拍人的才能啊。轉換跑道是最佳解答】
香田如此笑談,接著表示明天一早還有自己接的工作要處理便告辭離去。
平良留下來把檔案整理完才準備迴家。多次確認收相機機體與鏡頭的櫃子有確實上鎖。一切處理完畢,正想迴家時又起了個念頭而走向放置書籍類的櫃子。想看看野口拍的風景照是什麼樣子。
編有流水號的檔案夾都是最近十年左右的記錄,沒有更早以前的資料。從最早期的資料依序抽出來檢查,但無一不是人物照。這張是,這張也是,這張還是。
找不到任何一張風景照。
甚至不曾一時興起而隨手拍攝。
深刻感受到【再也不拍】的頑固意誌。
貫徹人物攝影且徹底挖掘各個拍攝對象特質的作風。眾多作品之間全無統一之處。看不出所謂野口的風格。但是留下的作品均如此優秀,要素衝突營造出的不協調感下藏著無形的深度——
他有拍人的才能啊。轉換跑道是最佳解答。
呆立思索著最佳解答的意思,聽見門鎖轉動的細微聲響。
【喔喔,你還在啊。辛苦了】
迴到工作室的野口出聲招唿,平良手裏還拿著文件夾。
【抱歉,我擅自拿出來看】
【無所謂,這裏的東西隨便你看】
野口邊坐到沙發上邊說【累死我啦~~】平良轉身將文件夾放迴櫃子裏。
【啊~~肚子餓了。平良】
【什麼?】
【煮個麵來吃吧。鍋子跟麵都在水槽下】
人家正打算要迴家耶——
【守護師傅不受饑餓侵襲也是助手的職責喔】
【呃,這】
【怎樣啦】
【嚴格說起來,我認為這屬於母親或妻子的責任範圍】
【你傻了喔。男人年過三十的糧食怎麼會跟母親、老婆有關係?有膽攤在沙發上要飯吃就等著被鍋子打吧。所以隻能強迫有明顯權力差距的助手來煮】
不合理的命令被說得如此冠名堂皇讓人不知不覺就接受了。心想著是否這就是黑心企業的常套,乖乖站在簡易廚房前燒水。野口靠了過來,從水槽下方取出威士忌與酒杯。竟然當場就喝了起來,與平良並肩等候水燒滾。
【如何?】
【咦?】
【我的照片】
【我覺得很棒】
雖然最想看的是風景照——
【聽起來超像在念臺詞啊】
野口從平良手裏搶過泡麵袋子,將麵扔進沸騰的水裏】
【是真的。今天拍的安奈小姐的照片超級棒】
【那真是多謝了】
【要怎麼做才能拍出那樣的照片?】
【模仿泰勒.理察遜就行了】
平良愣了一下,【別當真啊】野口笑鬧著說。
【別想著怎麼樣的照片,重要的是你自己想拍怎樣的照片。還是喜歡那種的嗎?寄到‘young photographica’那種人類消減計劃風格的有病類型】
【不。我想應該不是】
那類作品比較接近自己從小發泄憂鬱與悶苦心情的出口,說【想拍】並不完全正確。若問真正想拍的,現在的心境怎麼說都隻有清居一個答案。
但要在此表明立場仍令人躊躇。身邊站的這個人是清居說【想給他拍】的攝影師。假如由野口掌鏡,他會用什麼方法拍攝清居呢?
安奈在透明水滴聚集的彈雨下燦笑。貼近拍攝對象的特質,將其魅力放大至極限。自己絕對拍不出那麼充滿生命力的照片。也沒有足夠技術與隨機應變的能力可以像那樣反過來利用惡劣條件,擷取鮮活於當下的一瞬間。無論自己對拍攝清居的意願有多強烈,終究敵不過野口鏡頭下的清居——
敵不過?
內心一角燒成黑炭。縱然十分小心且努力壓抑,稍有不察就會不自量力的自己溜出來露臉。一想到清居的事情,理性就會飛得老遠,狂妄地仗著情緒與根本靠不到人家腳邊的對象比較。不堪入目,丟臉至極,膚淺愚昧。
【我沒有想拍的東西】
用否定的話語強壓下與上次同樣的酸苦嫉妒的感情。
【我沒有想拍的東西】
再次重申,隻求能鎮靜體內翻湧奔騰的惡浪。
正因無法碰觸,夜空中的星星才如此美麗。
以同等強烈的意誌不希望清居讓自己以外的人拍攝。
以為自己比誰都還適合、甚至隻有自己才能拍出清居真正的美麗。
這樣的想法就好比試圖碰觸星星的行動。
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誡,仍阻止不了自己如汙漬在柔軟布料上擴散那般逐漸變得貪心。不能碰觸,好想碰觸。不該碰觸,好想碰觸。相互矛盾的兩個念頭在自己這個單一的器皿當中暴動。情緒像失控的電流四處彈跳。快平靜下來吧,拜托了。
【我沒有想拍——】
【呃~~夠了夠了。總之有個東西讓你想拍到不這麼用力否定就忍受不住就是了】
【咦?】
看向一旁發現野口也盯著平良。
【遇到徹底沉迷的對象,確實會害怕自己拍不好呢】
麵對野口促狹似的笑容,惡浪拍打的加倍激烈。
【不是你說的那樣】
【你就是對自己沒信心嘛】
【就說了不是那樣】
【信心夠了就想拍,對吧?】
【那】——
我想拍——
我當然想拍。
還來不及否定,本能已經做出迴答。心情陷入絕望。
【年輕創作者常有像這樣鑽牛角尖的激烈傾向,還真是耀眼呢】
察覺到指責自我意識過剩的言外之意,感覺無地自容。
【好懷念啊。我以前也是這樣。抱著莫名的自信,覺得眼前的事物都好無趣。無時無刻帶著怒氣,想著你們這些家夥全都沒有價值,怎麼不一起消失算了】
【呃,我完全不是那樣的喔】
【過度有自信以及過度沒有自信,在反映自我意識過度膨脹的層麵上其實是一體兩麵。一個適合的契機就可能使兩麵對調】
挖苦似的表達方式讓平良想起香田說過的話——
遲遲沒機會出頭,為了混口飯吃才改做人物攝影。
還有超過十年分量的檔案當中找不出任何一張風景照、[莫名自信]的野口也曾因為某種契機而翻轉成另一麵的心境。無心挖掘他人隱私,不打算追究發生過什麼事,但絕望的滋味自己可是再了解不過了。
【總之,經曆無謂強大自尊心被徹底折斷的過程才有了現在的我。哦,但也別把我想成夢想破滅導致內心留下深刻傷痕的敏感大叔喔。東京這個城市什麼都不缺,即使夢想破滅,夠靈巧的話還是能過得不錯,而且我現在也勉強算事業成功啦】
【何止是勉強算,已經超成功了】
【所以你今後準備朝哪個方麵發展?】
野口邊問邊粉末倒進麵湯裏攪拌。煮好之後移步到沙發邊桌。平良隻能默默跟上。到最後,麵還是野口自己煮的。
【還在考慮中】
截至不久前還做好覺悟要順勢主動投入求職活動的狀態。但現在有了清居【加油咯】的吩咐,前路分成了三條。求職活動路線、木村伊兵衛獎路線、最後則是商業攝影師路線。難度不分軒輊。
【也才大學二年級嘛。啊,不過世上也有一些挺嚇人的學生哩】
【嚇人的大學生?】
平良表示疑惑,野口迴憶起什麼而噴笑。
【前陣子,攝影網站上有人發了一篇提問的文章。內容是“我是大學二年級的男生。我想投稿木村伊兵衛攝影獎,你們覺得如何?”大半夜的讓我笑了好一陣子】
平良差點忍不住咳嗽。
【真的笑到快肚子痛。為了感謝那個人給了我愉快的心情,我就留下建議當作迴禮。我寫‘你應該立刻去看醫生’】
更沒想到在此得知最佳解答的筆者身份,感覺嘴角都抽筋了。
【真是不得了,竟然說要挑戰木村伊兵衛攝影獎。這就是青春無敵吧。】
野口大口吸食麵條,平良自暴自棄地笑道。
【真是愚蠢得要死呢】
【是啊。也是我失去且再也找不迴來的那種】
見野口露出一反平時作風的自虐表情,平良收迴笑容。
半夜時分,對著洗手臺鏡子用手指撐起兩邊嘴角。
【那是什麼詛咒的儀式嗎?】
半張清居的美麗臉龐出現在鏡子裏,平良嚇得迴過身。
【啊,清居,抱歉,吵醒你了?】
【大半夜的,你對著鏡子在做什麼?】
清居滿臉詫異地問,平良便說明白天野口吩咐的內容。
【營造現場氣氛也是準備工作之一,所以要盡快練好爽朗的笑容】
【不愧是野口先生。才上工一天就讓你有了脫離帝國的跡象咯】
平良從清居[笑一個來看看]的吩咐展現練習成果,咿~~地抬高嘴角。
【惡心】
邊說還往後退了一步。一如預料的反應讓平良縮起肩頭。
【爽朗笑容的作業先不論,感覺這工作蠻適合你的】
迴到寢室,兩人躺在床上稍微聊天。
【對不起的道歉臺詞,我說了有五百次吧。】
【第一天都是這樣的。但你看起來也沒很沮喪啊】
【有超多東西要記,別說幫忙,一直妨礙到其他人的工作而被擺臉色,又讓我想起陰暗的高中迴憶,野口先生還給了我超多打擊】
【他說了你什麼?】
【自己沒注意到的事情,還有不想注意到的事情】
【根本超棒嘛】
【可能得減少工廠那邊的排班】
【幹脆辭掉吧。野口先生那邊的薪水不差吧?】
【恩,但我也想繼續工廠的工作】
【兩邊同時做會把身體搞壞】
【是沒錯】
以職業攝影師為目標的人能獲得機會再野口手下打工已經是超級幸運兒。所有事情都是學習。另一方麵,自己可能停不住羨慕野口受清居期待,不自量力地嫉妒,無謂地磨損自身意誌。而且幾乎可以確定會變成那樣。因此想借由在蛋糕上放栗子的平淡生產線作業來中和。否則以自己的心,恐怕會撐不住。
【工廠到底哪裏讓你這麼喜歡?】
【工廠讓我能跟鴨子隊長一起在金色河川上漂流——】
【當我沒問。惡心。我要睡了。】
清居立刻翻身背對平良。
大學、工廠、野口的助手加上最重要的——與清居的玫瑰色同居生活。處於這輩子最忙碌的時期,難得有了空檔便來追清居的活動。這次清居與安奈預定在某個綜藝節目的單元裏登場,外景地已經聚集大群追星的常客。
【喔,平良。好久不見】
在人群外圍一段距離處遇上設樂。
【午安。除了工廠又增加一個打工,所以最近比較忙】
【這樣喔。還在念書就這麼拚喔】
等候一段時間,清居一行人到達現場。稍事討論便與攝影棚連接,開始進行單元內容。大家的眼光都盯在眼前的清居與安奈身上。
拍攝結束,清居與安奈沒有立刻迴到外景車,而是與工作人員圍在一起開心談笑。現場凝望偶像的時間能多一分一秒都好的眾粉絲們,也滿臉幸福地看著兩人。正常來說應該是這樣,然而——
【那兩個人最近很親近喔】
斜前方一個女孩子壓低聲音說。是前陣子開始常在現場遇到的清居粉絲。【真假,我也這麼覺得耶】旁邊的女孩子也表示同感。為了替秋季上檔的連續劇造勢,近來安奈與清居有了遠勝之前的互動。
【清居跟安奈是同一個經紀公司嘛,平時就很常聊在一起吧?】
【不是很清楚,聊個幾句總是會的吧】
【清居也在上星期出的雜誌訪談裏麵說喜歡安奈的演技】
【難不成是熱戀的預兆?】
【不是吧~~我沒辦法接受安奈。千萬別選安奈】
【我也沒辦法。感覺架子很大,脾氣不好】
被讚譽為實力派演員的代價就是被周刊雜誌八卦成任性的女王脾氣。安奈身上那股一般男人都無法匹敵的女演員氣場或許難免給人脅迫與負麵的印象。即便平良迴顧上次拍攝過程,根本看不出一絲任性的模樣——
【那是怎樣啊?平常擺個臭臉,對清居就笑得這麼開心?】
安奈笑著與清居說話,後者也露出放鬆的表情。雙方都是平時形象冷酷的人,可以理解這一幕可能為粉絲們的心理帶來怎樣的騷動。
假使自己也單純是藝人清居奏粉絲的一份子——
縱使自己目前站在[清居的戀人]這個幸福到令人不敢置信的立場,然而清居與自己這種底層人交往本身就是很不自然的事情,現在的關係隨時破滅都不奇怪。結局是分手,抑或英年早逝。骰子握在神的手裏。
這個念頭在過去讓平良如履薄冰。現在的心境亦相去不遠,但已經踏上努力避免那般結局的路途。是清居替平良指路。隻是心裏仍擺脫不了[恐怕還是逃不過宿命]的憂慮。可說是刻在體內的習慣了。
一旦與清居分開,就隻剩明星與粉絲這層關係還能維持。
欺騙自己與清居共度的往昔不過是場美麗的夢,讀到清居的熱愛報道就椎心泣血地暗自祝福,無論星途順遂或遭遇瓶頸之時均忠心聲援,滿懷感恩地沐浴於自高處降下的光芒而感到幸福,結婚之後愛屋及烏地祈禱一家妻小幸福平安,將清居基因流傳至後代奉為崇高並值得感恩之事鞭策自己到達這樣的境界。這就是身為粉絲的極致形態
真想吐。
太過殘酷的未來預想圖令人禁不住反胃。好比殉教徒的嚴刻遠景擠壓胃酸逆流,平良默默忍耐的當頭,身旁的設樂輕輕說道
【就算是熱戀報道,我還是會以安奈粉絲的身份祝福她】
嘴上這麼說,臉上表情卻充滿了苦澀。
【安奈是我唯一的光芒。有安奈我才能活著。安奈就是我確定自己活著的唯一手段。不對,是確定我還沒死的手段】
說話的語調起伏逐漸消失。為了撫平削尖的心緒,誦讀宛如寫在本能裏的經文,心如止水、平心靜氣,拚了命地壓抑內心的動搖。
啊啊,又一個殉教徒。獲得些許鼓勵,平良閉上雙眼,雙手合在胸前。默念能供自己避難的鴨子隊長教誨——
盡力和緩心思,麵對刺激不過於敏感——
效法鴨子隊長以澄澈眼神漂流於髒汙人工河流的精神。
麵無表情而自信的設樂,加上閉眼並作出手勢的平良。附近看似高中生年紀的女孩子目睹此景低聲說道
【那兩個人怎麼那麼惡心】
自己相當明白。殉教徒總是免不了受到迫害。
直到微光穿過窗簾透進室內,依然清醒著,沒有入睡。交合了好幾次的身體疲憊沉重如吸滿水的海綿,內心卻依然不滿足。
平良本就沉默寡言,自己也不是愛說話的類型。所以兩人沒有太多交談,隻是偶爾親吻、牽手、雙腳相纏、交互躺在彼此的手臂上,手肘與膝蓋輕輕碰觸、分離、接著又碰在一起。
慵懶而放鬆。與深愛的男人共享極度幸福的時光,清居的手機從隨意扔在床上的衣服口袋裏響起。吵死了。別來打擾。無視。但是鈴聲不死心地又響起。
【清居,電話】
【不管了。這種時間還打電話】
【就是這種時間才應該要接。萬一有誰死了怎麼辦?】
【沒事別說這麼不吉祥的話】
轉念一想,會選在非常理的時段打電話大多是有非常理的狀況。伸手探索床麵,從外套口袋找出手機確認來電者。是社長。
【抱歉。我去迴電話】
社長從不曾這種時間聯絡人。按下迴撥鍵,剛好感覺口渴,本想在等候期間走到廚房取水,沒想到社長馬上接起電話。
【早安。我是清居。剛看到你的來電】
‘大清早的不好意思啊。可疑男有在你那邊嗎?’
【咦?有啊】
‘幸好~~’結果電話另一頭傳來大口吐氣的聲音。
‘剛才 可疑男的父母打電話跟我說可疑男從醫院消失了’
【啊,糟糕】
徹底忘記平良是偷溜出來的。
‘何止糟糕。護士半夜巡邏發現可疑男不在,連忙聯絡雙親。雖然試著電話聯絡,但是可疑男的手機還留在病房裏,於是就透過菜穗找上我,讓我聯絡到清居。而且事件才剛過,再晚一點都要報警找人啦’
【非常抱歉。我立刻聯絡平良父母還有醫院】
‘啊,等等。順便先跟你說一聲,昨天晚上收到上田先生的聯係(原文:係),想要確認清居能不能去參加下次舞臺劇的征選。我直接幫你迴應[沒有計劃的話一定會到]了喔’
清居一直以來連續請求出演機會也一直被拒絕至今的劇導。
【很值得開心。但怎麼這麼突然?】
‘八成是考量到一連串騷動可預期造成的話題性吧。昨天的事情已經傳遍所有媒體,可能有熟識的記者跟你說過了。今天早上的運動報紙還有晨間新聞都會大篇幅報導。肯定是想搶先把你訂下來’
得知並非實力獲得肯定略感失落,要靠這種理由才能引起對方興趣,隻能歸咎於自己能力不足。不如老實承認,同時暗自發誓屆時一定要讓那些人後悔痛哭。
‘就這樣。麻煩你先跟可疑男說一聲喔’
掛掉電話後,發現甜美的餘韻已經消散殆盡。懷著接近戰鬥模式的心境迴到臥房,卻見平良手裏捧著清居昨天扔去撞牆的鴨子隊長。
【隊長,你怎麼會在臥房?】
平良對著端坐在自己手心的隊長表達疑惑。
【別跟玩偶說話,惡心死了】
踏進臥房後,平良依舊捧著鴨子隊長,轉頭看向這邊。
【清居,隊長怎麼會在臥房?】
【那個】
因為太想念平良,所以情不自禁地把鴨子隊長從浴室拿進房間當作平良的替代品。然而區區玩偶根本不可能代替自己深愛的男人,於是一個不開心就把它摔向牆壁——這樣的事實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不清楚】
迅速轉過身掩飾。
平良直直凝視著鴨子隊長,歎了口氣。
【我不在家的期間,你代替我保護清居了。對吧?】
如此朝鴨子隊長低聲傾訴。一邊為平良的病態感到顫栗,同時對眼前雙方湧現莫名的信賴感。不對吧,那個黃色的家夥根本沒派上用場啊。生氣自己竟然信任起玩偶。
【對了,社長有什麼事?】
聽平良這麼問才想起來。
【你從醫院溜出來的事情曝光啦,你爸媽很擔心。你把手機留在病房裏了?不敢相信。那可是比錢包還重要的東西吧。你還算現代人嗎?】
【裏麵沒有什麼丟了會擔心的東西】
相較於現代人表麵上為方便而使用、實際上過度依賴手機的傾向,如此斷言的平良莫名顯得帥氣。最遺憾的就是手裏還捧著鴨子隊長。
遞出自己的手機要平良盡快聯絡雙親。趁著平良打電話的時間,先到浴室放熱水。還坐在浴缸邊緣等水放滿,平良伸頭窺探浴室。手裏還是拿著鴨子隊長。
【講完啦,情況如何?】
【被罵翻了。說馬上要來公寓接我】
與戀人攜手逃亡,做盡舒服得難以言喻的事情,隔天卻得跟對方父母見麵,這實在太難熬了。原本暗自盤算盡快逃走,聽到平良已經婉拒才放下心來。
【我媽要去醫院辦出院手續。我也迴去一趟】
【就為了辦出院?】
【說要我迴去道歉,因為給人家添了麻煩】
【恩,也對。至少洗個澡再去吧】
昨晚以來的翻雲覆雨,全身上下沾滿汗水與其他東西而黏答答的。
【我幫你洗頭】
【怎麼可以麻煩你】
【你右手不能用啊】
清居從平良手裏奪走鴨子玩偶,見平良一臉失落,差點想要亂扔出去,但想到再怎麼不起眼還是平良心頭好便作罷。轉念把它輕放到,冒著熱氣的水麵。鴨子沉浮著輕巧搖晃。
對此,平良表達謝意。
【鴨子隊長總是在髒水溝裏漂流,能被放在浴缸裏肯定很開心】
那又是什麼東西。搞不懂是什麼意思。惡心。可是——
【真的拿你沒輒(zhe)】
【咦?】
嘴上說著[沒事],伸手攬上平良的脖子。深深凝視一陣子,平良才惶恐似地摟住清居。滿足於平良正確理解到自己的需求,兩人的唇瓣彼此貼近。
【清居,好喜歡你】
【恩恩。我也是】
一次又一次的親吻。沒錯,沒輒了。誰叫自己偏偏愛上這麼惡心的男人。喜歡、好喜歡,一切的一切都沒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