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九樓離開時打劫了楚空遙一馬車卷軸。上頭悉數記載蝣族遺失的種種語言,晦澀難解,許多甚至連楚空遙都不曾翻閱過。
一眾隨行的侍衛小廝都被謝九樓打發著先領那一馬車卷軸迴去,留他和提燈單獨去瓦子裏閑逛。
時值入冬,長街煙火繚繚,瓦子裏有賣零嘴小吃的,也有說書逗樂的,謝九樓知道那些人的叫嚷在提燈耳朵裏無異於天書,便幹脆帶他到了另一方熱鬧繁華地,一眼望去,全是吃食。
提燈看得眼花繚亂,謝九樓與他並肩而行,卻是心猿意馬。
許是自小沒被善養過的緣故,十八歲的提燈身量並不及謝九樓高大,與之同行,頭頂也不過才到謝九樓的下頜角。
謝九樓心思不在路上,隻垂著眼睛,靜靜凝目在提燈的側臉。
蝣人除了訓練之外,整日都被關在陰寒潮濕的地牢,如今端端地在府裏好吃好喝養了近一個月,提燈身板雖還瘦削,麵色到底不似先前那般白裏透青了。
他生性好動,脫了那籠子,一個人拘在謝府也能玩得不知姓甚名誰。府裏人大多不知情,撞見了也隻當這是謝九樓哪兒來的遠親。起先他還會怕人怕生,府裏大小丫頭,不管誤打誤碰到了誰,提燈都不敢動彈。日子一長,被謝九樓慣久了,瘋玩起來連阿嬤都拿著沒法。
隻有謝九樓的話他是極聽的。
舉凡謝九樓從練兵場迴來,提燈一聽人叫“九爺”,定是第一個撒腿跑去迎的,常撞得謝九樓猝不及防。眼還沒看清,懷裏就多了個腦袋。
他自是不曉得“九爺”何意,隻聽人人都這麼稱唿謝九樓,便以為這就是謝九樓的名字。
到現在春溫秋筠幾個都知道,哪日犄角旮旯裏找不著提燈,甭管謝九樓到沒到場,喊一聲“九爺”,比什麼法子都好見效。
謝九樓愛看書,府裏沒人來訪時,提燈便坐在書桌旁陪他,時常一陪就是大半天。謝九樓拿著蝣語冊子亦或是別的,提燈挨著他,坐在幾案另一側,手裏拿些機巧的小玩意兒玩——多是謝九樓幼時娘親所做,年日漸長,阿嬤舍不得扔,剛好拿出來給提燈新鮮新鮮。
隻有這光景裏,提燈才甘願安安分分地靜坐。
這些都是阿嬤談笑時說與謝九樓的。阿嬤拿來當笑談,謝九樓卻不知何時亂了心。
他在阿嬤身旁,談著談著,心就沉到提燈身上。
提燈永遠玩得亂糟糟的頭發,低頭搗鼓小玉馬時候的鼻尖,睡覺時不安分的眼睫。
還有那雙看向他永遠都熠熠有神的眸子。
……像他養的小狼。
謝九樓知道,他對提燈而言是不一樣的。可那份不一樣,跟提燈對他的,是否一樣,也未可知。
若提燈當真靈智未開,他卻存了別的心思,似眼下這般日夜共枕,實屬算自己耍了滑頭。
情意二字之間,許多事,提燈不懂,他卻是應該懂的。
——可萬一呢?
萬一提燈,也和他一樣呢。
鬧市中人潮擁擠,謝九樓和提燈被推搡得越挨越近。
他蜷了蜷指尖,手背挨著提燈的披風,慢慢地,又悄悄把手伸到提燈手腕,隔著袖子,虛虛握住。
謝九樓心如擂鼓,眼睛隻看著前頭,四處搜尋,生怕有人透過無數肩袖發現他的秘密。
他細細唿出一口氣,又試著舒展手指,一寸寸往下,快要觸及提燈手心。
突然,謝九樓手掌一熱——
提燈竟反手握住了他。
謝九樓心跳驟停,驀地看向提燈,隻見提燈停在原地,略在他前頭半步遠的距離,正迴頭兩眼亮亮地望著他。
見他愣住,又扯了扯他的手。
謝九樓迴神,視線順著提燈示意的方向找去,原來是一處糖炒栗子。
他頓時失語,平複了唿吸,幹咳一聲道:“想吃?”
提燈點點頭。他不會中土話,要借謝九樓之口與別人交流。
二人逛到黃昏,沿路買了許多府裏不常見的零嘴,謝九樓笑道:“路上有多少鋪子,你就長了幾張嘴。買那麼多,隔一夜,便不能吃了。”
邊說邊給提燈才到手的山楂糕掏錢。
日落時分,他們到了謝府,謝九樓那處園子,第一進院落,正廳左右是兩間耳房,耳房對下去,又是兩間偏房。
他隨提燈進了院子,便緩緩停下腳步,把手裏頭大包小包塞給提燈,指了指右邊偏房,言辭含糊道:“我睡這兒。”
說完卻背著手不動。
提燈看了看那屋子,隻“哦”了一聲,就要自個兒接著往臥房去。
謝九樓瞧這人沒一點猶豫,一時欲言又止,沒等提燈走幾步,他又提高音量道:“以後都睡這兒!”
提燈腳步一頓,迴頭對著他,略微拖長語調“哦”了一聲,又接著走。
謝九樓氣不打一處來,眼見提燈就快拐過迴廊了,才揚聲道:“別吃撐了!早些吃完洗漱睡覺!”
話音未落,提燈已消失在走廊盡頭。
謝九樓定定立了會兒,忽然踹一腳腿邊花壇:“個小沒良心的。”
是夜,謝九樓坐在偏房桌前,手執一冊蝣語卷軸。
上頭文字已追溯到兩百年前,蝣族將被詛咒時,一方部落尚有記載的語言殘片。
他細細瀏覽著每一個用中土語音譯出來的蝣語,忽掃到一詞,心念一動,默默記了下來。
正要拿起下一卷,便聽屋外傳來敲門聲。
是提燈特有的,慢吞吞的敲門聲。
當初這規矩,謝九樓也是教了他許久才教會。提燈不理解進門前為何非要弄出幾下聲響,以往馴獸師開籠子也沒特意敲幾下才開。反正敲不敲都要進,在提燈看來,這行為無異於脫褲子放屁。是以學的時候總學得不情不願,每每敲門時,也敲得不情不願。
謝九樓起身開門,隻見提燈穿著睡服,懷裏抱著阿嬤給謝九樓幼時縫的祈福娃娃。
謝九樓皺眉:“大半夜來我這兒——”
話沒說完,提燈一彎腰,從他胳膊下方鑽進來,徑直爬上床,掀開被子規規矩矩躺下,再把被子拉好,轉頭看著他,等他上去。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
謝九樓:……
提燈看他還抓住門框不動,歪了歪腦袋。
原來先前那話,提燈的理解,是他們要一起,從臥房搬來這裏睡。
可謝九樓不是這意思。
他與提燈無聲對視良久,最終歎了口氣,敗下陣來,默默關上了門。
謝九樓慢慢坐到提燈身邊,卻不躺下:“提燈……”
他頗為難以啟齒。
該怎麼說?
——兩個男人不能一起睡?好像是可以的。
可顯然他和提燈這樣是不太可以的。
日子長了對他不好。
謝九樓斟酌道:“兩個人,不能老是一起睡……”
提燈直直仰視著他,等謝九樓和他解釋。
謝九樓以往教他東西是這法子:先拋結論,再做解釋。
比如先說人要用筷子,再解釋人為什麼要用筷子。
但這次謝九樓也沒話解釋了。
提燈隻見著謝九樓幾度張合嘴唇,最後一閉眼,被子一拉,身一躺,背對著他把臉蒙上:“睡覺。”
房中燭火滅了,身後唿吸聲也小了,謝九樓卻睜開眼,夜不能寐。
他始終想著白日臨走時自己同楚空遙那一番話。
那時楚空遙說:“既是蝣人,作為言家的陪嫁送去天子城,就當在名冊上等待清點。提燈替了三姑娘,卻沒人去籠子裏替他。憑空消失一個蝣人,天子城那邊,怎的半點風聲也沒透出來?”
“我何嚐沒想到。”謝九樓說,“天子雖好男風,但尚未繼位時,先帝給他安排的幾個側妃如今也依舊在後宮住著。提燈當時驗過了身,若真沒問題,隻怕也不會送到我府上。我隻是琢磨不透,他明知三姑娘被替,還要送到我手裏,是個什麼目的。”
“他對你……”
謝九樓擺手打斷:“他若隻想試探我這檔子事兒,拿這一套未免過於迂迴。怕隻怕,從謝府不知情被迫接下那頂花轎起,就已經入了他的套了。”
天子故意拖延他迴府的時辰,趁機下密詔把提燈送進謝府。偏府裏沒人做主,隻能接下花轎。他日天子將提燈頂替之事拿到明麵上說,若謝九樓坦白自己沒碰過言三姑娘,謊稱不知情,那便是饕餮穀欺君,提燈必死無疑;可若是謝九樓承認自己知情,那便是整個謝府欺君。
無論如何,難以兩全。
天子至今按兵不動,不過是留夠時間給謝九樓,要他緩過神來,看清處境。
他蹙起眉頭,不知不覺又歎了口氣。
謝九樓輾轉難眠,側過去對著提燈。
剛一抬眼,就對上提燈黑漆漆的眸子。
窗外月光被窗紗篩了一道,照到房裏無比柔和。
謝九樓借著灑落的光,怔怔看著提燈模糊的麵龐。
無論如何,得讓這個替身“消失”。
他將胳膊支在枕頭上,撐起腦袋,垂目問道:“提燈,要不要學中土話?”
提燈想了想,點點頭。
謝九樓曉得,他說什麼提燈都會答應,但中土話,要的是聽說讀寫,樣樣都不簡單。生搬硬套,提燈必不喜歡。
得從興趣下手。
謝九樓問:“你最想……先學什麼?”
提燈思索半晌,學著用自己並不懂的中土語,磕磕絆絆地說:“九,爺。”——
修勾沒文化,但修勾隻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