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提燈在蘆葦從裏睡到天色向晚,西下的斜陽使他緊閉的雙眼微微發(fā)熱,他抬手擋在額前,拉好衣裳,在一片暖熱中緩緩支起身。
謝九樓屈起一膝坐在提燈身側,一手搭在膝蓋上,正著目遠眺著前方的茫茫曠野。他一身還保留著交歡過後的淩亂,領口鬆垮,額側有幾縷散發(fā),身側掛著他送給提燈的那柄短刀,嘴裏還叼著一根蘆葦,餘暉照著他的眼角帶有舒快的笑意。
鳥雁振翅,蘆葦叢沙沙作響。謝九樓是遍野之中,一場生生不息的風。
提燈看入了神,不自覺便開口喊:“阿海海。”
謝九樓應聲轉頭,見提燈呆愣愣望著他,隨即眉眼一彎,傾身把人撲倒在地,同提燈額抵著額,低聲問:“叫我什麼?”
“阿海海。”提燈滿眼是他,摟住他後頸,又認真答了一遍,“是阿海海。”
“我喜歡。”謝九樓閉眼吻著提燈耳畔和頸側,埋首道,“提燈,以後都這麼叫。”
提燈突然想到什麼,摸了摸腰間沒被謝九樓解開的地方,從裏頭掏出個即將打磨好的玉扳指。
謝九樓低頭拿過去:“給我的?”
提燈點點頭,又搖搖頭:“還沒好。”
“那你接著做,”謝九樓翻身坐好,側首笑道,“我等你。”
白澤不知幾時從後頭鑽進來,見提燈拿著刻刀正對著扳指犯愁,一個勁兒湊過去在提燈臉上蹭。
提燈被舔得發(fā)癢,偏著身子往謝九樓身上躲,白澤便圍著兩個人蹭。
“它想要什麼你瞧不出來?”謝九樓笑吟吟道,“把它也刻上去便好了。”
扳指外側的波紋上就此多了隻走獸。提燈把扳指磨好,小心戴在謝九樓的手上。
這扳指是謝九樓戴過成色最差的扳指,上頭的雕紋也生疏粗糙。
他戴好以後看了又看,一時對著夕陽,一時捧在手裏,一眼也挪不開。
“提燈做得很好,”他側頰上的酒窩笑得愈發(fā)深了,“我很喜歡。”
事情發(fā)生在大軍抵達漠塹前的一個深夜。
那時十城軍入駐東屹行宮,離漠塹腹地幾乎一步之遙,正做出發(fā)前的最後休憩,白澤一路嘶鳴疾馳,撞開白斷雨的寢殿,撕咬著他的衣角,將他一路拽往謝九樓的住處。
彼時謝九樓坐在床沿,提燈跪伏在他腿上,七竅見紅,正大口往往床外嘔出一團團黑血。
夏雷震震,白斷雨在電閃雷鳴中趕到房前,還未踏入殿門,已聞到從中傳來的血腥之氣。
“好孩子,”他拍了拍白澤頭頂,“去找楚二!”
白澤揚蹄長鳴,衝進雨幕,不見蹤影。
提燈已吐得謝九樓渾身是血,額前頸下青筋暴起,兩目發(fā)紅,若非謝九樓死死攔著,隻怕已難以自控,早抄起牆邊重劍砍斷自己手腳。
白斷雨衝進來點了穴,再把提燈翻到枕上,把了脈摸了骨再看過眼白,對謝九樓吩咐:“備水,封珠。”
謝九樓問:“楚二呢?”
“等不及了。”白斷雨往門外看了看,又是一道驚雷閃過,“這小子玄氣遠勝尋常蝣人十倍不止,來勢太猛,現(xiàn)在就封!”
屋子裏水是現(xiàn)成的,謝九樓早叫人打來了,提燈神誌不清挺在床上,麵色已白得發(fā)青。
白斷雨把他翻過去,從後頭推起提燈的衣裳,見著一節(jié)皮包骨頭般的凸起的脊骨。
“這身板……怎麼吃得住。”他把眼一斜,盯向謝九樓道,“出去。”-
楚空遙帶著老頭子的銀針趕到時,殿外大雨將歇。
他見屋門已閉,便止了步子,隻踱步到謝九樓身邊一同候著。
“夜還長。”東屹行宮建在山腰,無論晝夜皆雲(yún)霧繚繞,時雨蒙蒙,楚空遙憑欄俯瞰,“封珠隻是第一步,待他醒了,紮針才如受刑一般。”
謝九樓沉默不語。
破曉時分,行宮侍女從殿中端出一盆黑水。
是殘血過稠,生生把水積成了黑色。
白斷雨用錦帕擦著手,從殿中出來:“楚二來了沒?”
欄邊二人聞聲轉頭,謝九樓急急上去:“可醒了?”
“醒了。”白斷雨瞥他一眼,“就醒這一時半刻,有話就快點進去說。老子洗個手就得紮針。”
白澤一聽就往裏頭鑽,被白斷雨抬腳攔住:“哪你都鑽!一身髒成這樣,生怕你那小主子死得不夠快!”
白澤怏怏叫了兩聲,縮到角落裏團著去了。
白斷雨又衝楚空遙吩咐:“找兩個人來。”
“找兩個人做什麼?”
“紮針之痛,如剜心刮骨。”他頓了頓,注意著謝九樓的神色,別開臉道,“找人把他按著,我怕他受不住。”
楚空遙欲言又止:“可當初在紅州……”
“紅州城那小子!早一心求死,疼或不疼,有多疼,對他而言,有意義嗎?”白斷雨說起這個就煩,“吭都不帶吭一聲,那種硬骨頭,老子當時給他治到一半就知道不中用了。”
他從楚空遙手裏拿過針袋,細細檢查一番。針是紮骨的銀針,不同於平日針灸所用的軟針,堅硬無比,生米粗細,指甲彈上去可見針尖顫擺。
“不進去?”白斷雨一麵抽針,一麵打量謝九樓,“這次不說兩句,下次他醒,指不定是多久以後了。”
見謝九樓垂眼緘默,他搖了搖頭,同楚空遙招來的兩個侍衛(wèi)進了殿門。
天已見白,屋內傳出第一聲痛叫。
那聲音短淺急促,像叫到一半被人生生咽了下去。
山腳有座永淨廟,約莫是才建不久,廟內佛像金身,廟外紅絲綠帶,太陽一出來,便有虔誠的信徒來廟供奉香火。
謝九樓在雲(yún)霧處垂眼看著熙熙人群,百姓逐漸絡繹不絕,廟外青銅鼎的香火纏繞成縷縷長煙杳於山間。
殿中哭喊聲愈發(fā)撕心裂肺。
謝九樓握緊雙手,鐵了心不邁一步。
他聽見提燈拍床撞柱,聽見他像小獸那樣嘶嚎掙紮。
“當真不去看一眼?”楚空遙展開扇子,有意無意搖著。
“不去。”謝九樓轉過身,微微仰頭吸了口氣,“他被我驕縱慣了,隻怕一見我,雖有一分痛,也要給他喊成十分。”
他背著手,摸著那個扳指不停地旋轉。
楚空遙沉默一息:“何苦。這會子又裝起冷麵無情的大家長來。”
提燈的喊叫逐漸沙啞,伴隨著銅盆玉枕被打翻在地的動靜。
扳指在謝九樓手上快被轉得生了火,終於在提燈一聲長長的嘶喊後,他鬼影一般破門衝進殿內。
提燈被床上床下兩個侍衛(wèi)別著胳膊,按住雙側蝴蝶骨,額頭磕在床沿,已破皮流了血,脖子低低垂著,喘息急促。白斷雨推高他後背衣裳,才把一根新的銀針插入他脊中七寸,臉色冷硬沉著,對周圍發(fā)生的一切都置若罔聞。
侍衛(wèi)聽見破門聲,抬頭一看,剛要喊“九爺”,被謝九樓用眼神噤住。
又是一根新的銀針紮入皮下,提燈死命頂著床頭,佝著脖子發(fā)出垂死的喊叫,手抓住床沿側邊的木板上,發(fā)出刺耳的撓木聲。侍衛(wèi)已有了經(jīng)驗,不管他發(fā)瘋掙紮,隻謹遵老頭子的吩咐使力按住。
謝九樓搶步上前,把床外側的侍衛(wèi)拉開,自己坐了上去,再用唇語吩咐床內的人一並下去。
“可是……”
“下去。”謝九樓接過提燈被別得發(fā)紅的胳膊,眼也不抬,隻管把人往自己腿上挪。
提燈在混亂中嗅到一絲謝九樓的氣息,隻蒙頭往他懷裏鑽,雙手解了禁錮,立時圈住謝九樓的腰,十個指頭攥緊謝九樓的衣擺,抵死不願撒開。
“是我……”謝九樓摟住他發(fā)絲散亂的後腦,一遍一遍從他鬢發(fā)處往後撫摸,“別怕,提燈。是我……”
侍衛(wèi)尚未退到殿門,卻聽床上的嘶喊掙紮聲漸停了。
他二人從低垂的視野中勉力抬眼一掃:白先生仍一言不發(fā)施著針,九爺半佝著身子,斂眉低眼,一縷一縷地給提燈順頭發(fā)。提燈埋臉在九爺懷間,隻瞧得見一個後腦勺,還倒抽著氣疼得打顫,卻硬是一聲哼唧都聽不見了。
一捱便捱到日上中天,提燈在行針的過程中昏迷過去,老頭子說這一昏不知要昏幾日。待他收拾完,謝九樓親自打了水給提燈把身上擦過,喂水喂不進去,隻能取錦帕打濕後給提燈唇上蘸濕幾次,方才輕關殿門出來。
楚空遙在外頭候了許久,見謝九樓神色陰鬱往外走,便跟上去:“再怎麼想心硬,到底還是為他掰成一瓣一瓣的。”
謝九樓沿著盤山路扶欄下山,越走,越像往山下那座神廟去。
“做什麼?”楚空遙問,“再不高興,人家廟子沒惹你,總不至於砸了它撒氣。”
“這話從何說起。”謝九樓道,“我不過是想進去拜拜,給他祈福。”
不多時便進了廟裏。
謝九樓接過香,借鼎中香火點燃,對著觀音像把香高舉額前,閉眼片刻,再插到鼎中。
楚空遙更笑他:“真真是病急亂投醫(yī)了。素來不信神佛的,如今也拜廟祈福了。”
“以前我不是不願信,我隻是不懂——現(xiàn)在依然不懂。”謝九樓昂首望著眼前高峨的金身觀音,仍背著手,轉動著拇指處的玉扳指,“神佛本就作為眾生的信托而存在,沒有眾生,神佛便無意義。可他們既是神佛,為何看著蒼生受苦,卻毫無作為。萬千香火,所托為何?”
楚空遙頷首靜默,又調侃:“說的是。我看一廟神佛救過的人,還沒你打一場仗來得多。你既不信,還來拜他作甚?”
“我本不信,卻希望是真。”謝九樓移開眼,心中想到提燈靜臥在床的模樣,又隱隱作痛,再次望迴去道,“若有神靈,縱知命不可替,隻盼讓我痛九分,他痛一分。”
他說完,久久凝視著這座鍍金的無相觀音,又喃喃道:“我若當真是你淚中人,就準我賒你這樁悔歉,保佑保佑他吧。”——
我們提燈是不哭不鬧的乖乖小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