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燈在鶴頂紅轉身離開時側目:“要去哪?”
“枯天穀。”鶴頂紅麵如槁木,語調已平複得波瀾無驚,“我要去填填不平的望蒼海,讓該迴來的人迴來。”
提燈說:“你會累死的。”
“我本就是累死的。”
鶴頂紅忽然問提燈:“望蒼海填得平嗎?”
提燈說:“填不平。”
“那他不能迴來了?”
“他會迴來的。”提燈告訴鶴頂紅,“沒有望蒼海,該迴來的人,也會一個不少地迴來。”
和笙鬘達成和解的那個晚上,他從鮫人身上取走通天魚骨,迴了一趟永淨世。
能仁與一眾天神早已在神殿等候多時。
提燈取了真身與歸墟便要走。
能仁座下,不知又是哪位天神見風使舵,在他前道撒下裂天驚雷。
他等著天雷打到自己腳邊停下後,賞了後方一個側臉:“這次又放什麼屁?”
天神震怒。
“無相!”雷霆之聲四壁振響,“如此乖僻狂妄,永淨世豈能容你!”
“當受天罰!”
“二十八響應咒鍾,還沒讓你長記性!”
“稟性難改!愚昧!愚昧!”
提燈等聲波過去了,方道:“永淨世,隻有我容不容它的份。哪裏輪得到你們多嘴?”
殿中忽靜,未等他們發難,提燈又笑:“隨便說說而已。”
他正正轉過身,對著最前方那座無量金身道:“能仁,你總愛走這些過場。”
“無相——”能仁佛音終於入殿,“真身下界,有違世法。”
“世法?”提燈眉梢微揚,“你要論世法,我便與你講講世法。”
他緩步往前,邊走邊道:“你與笙鬘,同出怒火悲湯,為兩團淨氣所化——這是所有先天神誕生的伊始。神影之說從何而來?——笙鬘元靈至純至淨,心無他欲,隻視自己為天地一生靈。可你不是。你想當神。既要當神,便須有凡人,有塵泥,有螻蟻,方能托起你的無上永淨極樂世界。若無凡靈,便無‘天神’一說。你生出萬物分階、神佛最高的邪念,卻找不到創造策分萬物之法。可惜的是,你的執念化作心魔,比你的想出辦法來得要快。”
殿中霎時死寂。
“你怕你的神影被笙鬘發現,便趁她不慎,偷襲了她。又因她太過強大,你隻能將她分屍處置。抽骨扒皮,割肉取血,用她的真身壓製你的煞氣。不成想陰差陽錯,她對你心生怨懟,天神正氣與她的怨煞交纏相生,竟創出了一個萬象眾生的混沌娑婆。”提燈停下腳,環視神殿三千壁龕,還是那樣金翠輝煌,祥雲彩帶,一片朝氣,“有了眾生,你仍不滿意,你一個人高居永淨,需要旁者臣服擁簇,於是你創造登鏡臺,廣告蒼靈,人做到極致,就能登鏡臺比試,百裏挑一勝出者,方可成神——當然,那樣的神,隻配當次你一等的後天神。”
壁龕中諸神各有各的法相,綠麵紅發,各執神器,還是那般兇神惡煞,間中卻嘈嘈切切起了聲音。
提燈一眼橫過去:“你們裝什麼裝!神也分三六九等,先天神瞧不起後天神,後天神先來的瞧不起晚來的,這不是你們一貫秉承的規矩?怎麼我明麵兒一說,一個個就跟沒做過似的?平日奉上踩下那一套,難不成也是他能仁偷偷摸摸教你們的?一群雜碎,飛升成了神,就以為好大的排麵。天天站在牆裏,跟死了入棺材又有什麼區別?”
諸神麵目更猙獰了起來。
提燈望迴能仁金身:“後天神說完了,再來說說先天神。”
“笙鬘被你壓在下界,起初你得意,以為萬無一失,漸漸地,你發現天地失衡,原來怒火悲湯創造兩位創世佛並非隨意來的。”提燈解開自己手上綁帶,露出刻滿佛經的一手白骨,“你開始從怒火悲湯中取淨氣,每次都是成雙成對地取。把能同你製衡天地的那一團煉化成神,而另一團,你便喂給你的神影。
“隨著你的欲望越來越強,煞氣越來越重,以笙鬘原身的力量可以將你的神影全全壓製——但是你從一開始就把她分了屍,削弱了她的力量。你的神影越強,你也越強,你既害怕他過強讓你失控,又貪心地不停用淨氣煉化出的未成形的天神去喂他,終於,他強大到能脫離你的掌控時,你親自刮骨,把他做成了一口棺材。這樣,他既無法逃脫,又能隨你心意吞噬天神,讓你愈發強大,高不可攀。”
“可你越強大,你所創造的那些先天神越難以和你達成平衡,你最終明白,誰都比不過笙鬘。但你不敢放了她,就拿著她的皮肉,重新送入怒火悲湯,於是有了我。”提燈把自己那一隻白骨翻來覆去地看,每每蜷指,便能聽見骨節擦動的聲音。
“你知道笙鬘的恨意多麼沉重,所以我才成型時,你便把自己苦心經營出的一殿後天神全部送進池子裏成全我——後天神麼,源源不斷,沒了一殿再從底下選一殿。我拿他們所有人的骨灰做成了自己的骨頭,你終於創造出一個與笙鬘旗鼓相當的天神。同時你怕,你怕我記得笙鬘的記憶對你進行報複,便拿萬字佛經鎮住我體內的怨氣,塵封屬於笙鬘的記憶。我整日厭世憎世,卻從不知究竟為何如此。如此,才有了無悲無喜,嗜血嗜殺的無相觀音。”
“笙鬘死了,你掌握了一切,造了萬神手記。你說她產魔胎,說她自願抽皮剝骨,說我冷漠無情,殺神造骨,受你點化才再造慈悲。你說任何話,都沒人反駁。後來你授意我去混沌斬妖除魔,確保娑婆世的穩定。直到你察覺笙鬘在逐漸蘇醒,有了複仇的傾向。”提燈對著自己的白骨歎了口氣,“於是你創造了謝九。”
他驀地抬眼:“你把一顆塵泥送到我身邊,給他靈氣,澆築他的元神,讓他有了意識,與我生愛生恨。他跳入凡塵,我自心甘情願被你打下去受萬物生死之苦。你不是想讓我生出慈悲,你讓我與他終有一遇,讓他成為我的執念。笙鬘在找我,你知道。隻要我遇上觀音血,想起一切,就會縱身入火,助她找迴真身複仇。於是你讓謝九成為我的牽絆。”
“你把謝九的死安排在笙鬘點燃那場大火時,等我迴來,便讓我知曉救他的法子——你刻在我骨上的佛經,讓我能在扭轉怒火悲湯時不至於被焚毀真身。於是我倒轉時間,永遠不讓謝九的死期到來。這個五百年過完,我便再倒轉一個五百年。謝九的死期永遠不到,笙鬘便永遠無法燒毀娑婆。”提燈死死盯著那座真身,“能仁,這些我都能當做不知道。可是你怎麼敢拿謝九的性命做犧牲?
“你要我在一次次扭轉怒火悲湯後耗盡真身,屆時笙鬘徹底無法燒毀娑婆,我也無法再扭轉時間。謝九的死活,便沒人管了。”
“我不允許。”提燈道,“你的天地容不下一個謝九,那就別要這個天地。既然我的真身注定將亡,成全你們,不如成全娑婆蒼生,成全謝九,讓他長長久久地活。”
他轉身要走,才不過兩步,又迴頭:“對了,還有——長不輕。你當年某次從怒火悲湯取出淨氣,卻不慎遺漏下界,為了防止笙鬘發現其中一味淨氣的力量,不惜化身長不輕下界想要帶走。但在娑婆,那是笙鬘的地界,你不敢輕舉妄動。眼見帶不走,你留下消息,指了你的雷音道,又暗示了觀音,總之千防萬防,不願讓那淨氣找到笙鬘。結果你還是沒防住。”
提燈把自己的真身和歸墟收進胸前扳指:“能仁,你捅的窟窿越來越大,遲早自食惡果。”
他甫一抬腳,一道天雷打在身前。
能仁如此示意,諸天神見狀更奏起轟轟壁動。
“攔住他!”
“無相!你今天走不出去!”
“收了無相!”
提燈倏地笑出聲。
諸神問:“你笑什麼?”
“我笑你們身陷死局不自知。”提燈麵色一冷,森森然指著壁龕,觀音念力滲在神殿,振聾發聵,“以能仁之意,我毀了,笙鬘廢了,屆時天地失衡,他再造一個觀音,用的是誰的骨頭?!”
此問一出,滿殿寂寂。
自然是再把諸天神送入怒火悲湯造一個觀音罷了。
“我死,你們被送入怒火悲湯,凝成觀音骨,不得超生;能仁死,諸天神佛共入怒火悲湯,以我一具真身換一處黃泉,誰能轉世,各憑本事。”提燈一步步往後退,看著左右高不見頂的金壁,“在座諸位,想怎麼死?”
這次沒有辯駁的聲音。
能仁終於開了金身,動了佛眼。
可當他往前一寸,百頃壁龕便無聲向中合攏一寸。
十方諸神沉默倒戈,攔住了能仁去路-
楚空遙墓後,山鬼神影伺機而動,見在場三人各懷心事,正欲奪命奔逃,才一現身,便被守在更遠處的笙鬘掐住喉嚨,直按倒在樹幹。
眨眼間便廝打起來。
“無相!”笙鬘電光火石間衝這邊喊,“你在等什麼!”
謝九樓心中一緊,正把視線轉向提燈,忽覺周身如起萬頃波瀾,一股無形的力量直把他和鶴頂紅往外推去。
風聲唿嘯,卷起萬重落葉,千裏飛灰。
謝九樓再看清眼前,他和鶴頂紅已被四方看不見的屏障困在方寸之間。
提燈背對著他二人,一膝跪地,那隻纏著綁帶的手高高舉起,一把金光四散的長刀在他頭頂逐漸顯形。
當年能仁就是用這把刀,刮去自己一層玉骨,封印了神影修羅。
提燈緩緩仰頭。
謝九樓突然意識到他要做什麼。
“提燈!”
話音未落,那把長刀失重下墜,刺入提燈的身體。
潑天的經文自那團金光中飛散而來,依附到結界之上,隨後隱入屏障,消失不見。
俄頃,轟天大火自提燈身後燃起,轉眼便是天塌地陷,塵土飛升,白雲下墜,金燦燦壁宮分裂瓦解,昏慘慘四野東倒西歪。
結界之外,已是一堂熔爐,萬物攪動,大火上吞諸神,下並眾生,火燒的風聲蓋住了遍野哀嚎。
謝九樓發了瘋地拍打著結界,嘶吼著提燈的名字。
近在咫尺,卻天涯兩隔。他們互相聽不到互相的世界。
他看見提燈頹然吐了口氣,指尖碰到唇角,放下去時已是滿指鮮血。
“還差你一場大雪。”謝九樓耳邊萬籟寂靜,提燈的聲音卻在結界中無比清晰,“出來時,我原想……這三百年,讓你誤會著,也好。”
“你誤會著,即便恨我,同我賭氣,不出來尋我,我也沒那麼難過……可你還是出來了。”提燈跪在風葉間,頭顱低垂著,聲音沙啞疲憊,“你出來了,我原可以狠一些,就著你的誤會撒個謊,把你氣迴去,你也不必見到今日的我。怪我太貪心了。”
謝九樓眼角殷紅,拚命用雙手化在結界上,可這東西無影無形,他從未覺得如此徒勞無力。
“謝九,我在無界處那三百年……是千百年裏,地上人間,最好的三百年。”提燈緩慢地撐著膝蓋站起來,步態蹣跚,始終不肯轉頭看他一眼,“可這不夠。”
提燈的聲音漸漸微弱渺遠:“神這一生,前無起,後無終,何其漫長,何其寂寞。我與你,一遇一別離,終是長恨不知寄。可我還掛念三百年前的人間,掛念那個冬天。我想給九十四,給洛橋,給楚二,給阿嬤,給囡囡,給我的烏鴉和你的小狼,給所有生靈一條往生之路。謝九,我想給蒼生一個輪迴。”
“天地歸一,萬物化零。隻有我先解脫,你才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我的真身給你,歸墟給你。此後黃泉娑婆,輪迴六道,萬般從此過,你所見皆是我。”
提燈泠然立在大火前,隻一個孤寂的背影,像那年他初入無界處大殿,夕陽打在他瘦削的雙肩上,把他的影子拉長,謝九樓看著他,覺得他無比單薄。
他在邁入大火前最後一步轉身開口。
“謝九,常添衣,多加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