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後。


    人間四月，無界處正下大雪。


    冥河之水奔騰不息，鶴頂紅一早送走這日去到往生六道的人魂，頂著風(fēng)雪去往第九偏殿，還隔遠(yuǎn)遠(yuǎn)的幾折迴廊，便有界差衝他擺手。


    他湊過去，和界差湊到一處，衝月洞門裏那方院子道：“又把自個(gè)兒關(guān)了一夜？”


    界差歎道：“可不是。”


    鶴頂紅撇嘴，搖了搖頭便往迴走：“隨他吧，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他踏上冥橋，出了無界處，晴光瀲灩，天色正好。


    鶴頂紅沿街買了一路的零嘴小吃，果脯、糖葫蘆、掌心大的小燒餅，還有些龍須糖，一溜買到一家商戶宅子角門口。


    門檻上坐了個(gè)五六歲的小孩，錦衣華緞，濃眉大眼，好不漂亮。


    就是一張臉苦巴巴的，整日耷拉著，看起來總不高興。


    打眼見了鶴頂紅，那張臉上裏稍許透出點(diǎn)異彩來。


    隻一瞬，又急忙忙把心裏的高興給掩下去，皺眉埋怨：“你怎麼才來。”


    聲音稚嫩，語氣倒挺老沉。


    鶴頂紅挨著他坐下：“你昨兒忘了告訴我今天想吃什麼，我便見了什麼都買點(diǎn)，就來遲了些。”


    小孩往他手裏探頭探腦，最後拿過糖葫蘆咬一口。


    嚼著嚼著，便遞給鶴頂紅：“我不要了。”


    “不要就不要，”鶴頂紅低眼笑道，“看看，別的要吃哪樣？”


    小孩兒指指果脯：“這個(gè)。”


    又瞄一眼鶴頂紅：“你喂我。”


    “好。”


    鶴頂紅捏著果脯喂進(jìn)他嘴裏：“還要嗎？”


    “也不要了。”


    “那別的呢？”


    小孩兒打量著鶴頂紅眼色：“你脾氣怎麼那麼好？”


    鶴頂紅手上一頓，隨即笑道：“你長得好看，我一見便歡喜，便隻想對你好。”


    小孩歪頭：“真的？”


    “真的。”


    “我要什麼你都答應(yīng)？”


    “我都答應(yīng)。”


    “我不想要了呢？”


    “那便不要。”


    小孩看了他半晌，忽道：“認(rèn)識這麼多天，你還沒說你叫什麼。”


    “我叫鶴頂紅，”鶴頂紅說，“你也可以叫我，小鳥。”-


    無界處自冥河生水起便有了春夏秋冬。


    今冬的雪來得急猛，鵝毛大雪下了一天一夜，仍沒有稍停的跡象。


    外頭蒼鬆負(fù)雪，月洞門裏這處院子的幾間房屋卻很暖和。


    主屋子連著兩旁耳房一並左右兩側(cè)的客房竟打了個(gè)對通，屋裏陳設(shè)一覽無餘，除籠紗照著的明燭把一室照得暖融融地亮堂，其餘隻有數(shù)不清的木架和牆龕，架上龕中，擺了成千上萬的玉雕小人。一眼望去，無邊無際。


    即便如此，也早放不下許多，現(xiàn)已從最裏邊的地上鋪陳出來，幾乎連個(gè)落腳的地兒都快沒了。


    謝九樓站在大堂一堆玉雕中間，麵朝著排排列列的木架，正低頭雕刻新的小玉人兒。


    這已是他把自己關(guān)起來的不知第幾個(gè)冬日。


    架上玉雕，吃行臥坐，每個(gè)小人兒神態(tài)不一，卻都是相同的模樣。兩根發(fā)簪，一手纏帶，手邊總有一盞八角宮燈。


    謝九樓把一屋子的玉雕保存得極好。房外風(fēng)雪瀟瀟，屋裏暖如春晝，玉光與燭火日夜相映，上好的玉質(zhì)更顯潤澤。百年來無論刮風(fēng)下雪，無一日不是如此。


    這東西做起來便晝夜不息。謝九樓刻刀一拿在手裏就總忘了時(shí)辰。昨夜來時(shí)未雪，如今階前積雪已有一尺來厚。


    他手上正做的這個(gè)即將竣工，指尖甫一擦過眉眼處，拂開塵屑，提燈本就冷俊的樣貌用了玉砌，襯得此刻的小玉人兒愈發(fā)傲雪欺霜。


    時(shí)值黃昏，雪意更濃，寒風(fēng)拍打著窗欞，一響接著一響，謝九樓習(xí)以為常，縱使身上隻一件單薄的錦衣，仍自顧專注著，紋絲不動(dòng)。


    這般響動(dòng)中，大門被人緩緩?fù)崎_的聲音倒顯得格格不入。


    謝九樓把玉雕上落的灰屑輕輕吹去：“不是說了，有事先找鶴……”


    他在眼角餘光中瞥見一盞火光微弱的琉璃燈。


    青灰衣擺在風(fēng)裏飄蕩搖曳。


    有雪順著開門的方向飄了進(jìn)來。


    他愣在原地，雙目還盯著手中的物器，指尖卻僵得厲害，懸在玉雕麵上，聽得那人含笑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似遠(yuǎn)在百年前，似近在昨夢間。


    “一百年，夠雕多少個(gè)小人兒？”-


    （正文完）——


    謝謝追更的大家陪他們走了那麼長的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