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曾著那西式的禮帽,一副東方才子的打扮,麵色依然是鬼魅般的蒼白;沒了遮掩的妖異美貌在燈火下更甚,看到我的時候更是勾起一抹幽然的笑意,在這本就陰仄的堂屋中顯得分外寒涼。
不曾想到僅僅過了幾個時辰,我便又見到了白日那位好心的金先生,還是重逢在這等稍顯尷尬的情形下,此時眼睜睜地看著他向我走來,隻覺得心下很是茫然。
母親見我默不作聲,便也歎了口氣道:“金兒,你這一趟委實去得久了些……阿鴻這孩子打小就忘性大,如今不太記得你,也甭往心裏去了就是。”
金瀟搖搖頭,神色沉靜地道:“無妨,怪隻怪我迴來得晚了,才平白教你們受了許多罪。”
“……”
母親看著他,又迴頭看向父親,目光中隱有幾分戚戚。
金瀟便走到我身前來。他身量與我相仿,妖冶的金瞳十分輕易地望進我眼裏,複雜的情緒卻窺不得清晰;半晌執起我垂在身側的手,溫聲道:
“我便是你即將婚娶的夫君……亦或是妻子。男子間無所謂嫁娶,隻隨阿鴻如何稱唿了。”
……
他的掌心細滑柔軟,僅隻在指尖有一些薄薄的繭;指甲略有些尖銳和殘破,觸感卻並不似我想象的那般冰冷。
我任由他溫軟地握在手裏,心中隱隱生出幾分荒唐。
先前隻道父母要我成親,是想我入贅到那裏嬌蠻的富小姐家中去;男子成婚根本聞所未聞,先前也隻知道某些好男色的富人會有這般人口買賣,孰不知父母為了家業賡續,竟也要將我賣出去了。
可我斷不可反抗,亦不願反抗;父母之命本就不可違背,又怎能違背。
於是我在良久的沉默後,終是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金瀟一愣,略有些微張的瞳孔便顯出歡喜的顏色來,蒼白的臉上亦有了幾分人氣。
我看母親,母親正淚眼朦朧地看著我。“好,好,這番將阿鴻托付給金兒,我與你爹也可真真安下心來了。日後你們好好過,好好過……”
見母親失魂落魄,講話也前言不搭後語起來,父親忙扶住了她,一邊拍著她的後背好生安慰,一邊也同樣流露出幾分悵然的顏色來,想了想便對我道:
“阿鴻吶,你這一趟是嫁去金兒那裏;日後如有諸多瑣事,爹娘或許都趕不及為你排憂解難。”
語畢猶豫了一下,又沉聲道:
“隻需知曉無論發生什麼,都務必要信金兒的。他既自願與你成婚,便斷然不會加害於你;外頭諸多閑言碎語自不必聽,妖魔鬼神更是無稽之談,成家之後也不要遐想太多,隻好好與金兒過日子便是。”
……
我並不知曉父親這話是何含義;此情此景下,更覺得有幾分沒來由的毛骨悚然。
迷惘歸迷惘,可身為孝子,卻仍是點了頭,又跪下來朝雙親深深一拜。
金瀟在身側看著我,眸中溫柔的笑意之下,隱約藏著幾分深沉而古怪的色澤。
……
……
三日後金瀟便來迎了親。
我不知曉父親與母親是如何瞞過了阿滿,又打算何時將兄長與另一個男子成婚之事對他和盤托出;隻是這三日我都未曾見過弟弟,迎親的時候他也正在上學,看樣子是暫且不會知道了。
阿滿僅隻我一個兄長,且從來不會似長輩那般嚴厲地訓斥他,因而對我很是依戀,想來也不會讚成這等荒唐的婚事;若被他知曉父母將我賣給了有錢的人家,怕是寧肯砸了自家的古玩店,也不願我受這般委屈。
更何況,來迎親的還是一個肖似貓兒的世家先生。
沒有聘書請期,也不行文定納禮,就這般直白倉促地抬了轎來,隻待我自己穿了那雙親備好的喜服,便在敲鑼打鼓聲中上了轎。
從未想過自己會如出嫁的姑娘一般,身上雖是男子大紅的狀元袍,卻要被裝在漆黑的轎中一路抬到人家;我看不到馬前的金瀟是何般模樣,隻從轎簾狹小的縫隙中窺見那抬轎的人,麵上皆是些僵灰的神態。
我沒有送行的家眷,金瀟也似是在這董鎮中並無親友,因而這門親事結得很是簡陋,除卻被雇來送親的人之外,便是些圍到街巷間看熱鬧的鄰裏。
古玩店年輕的董老板與一個外地歸來的男子成親,這想必是繼陳家少夫人血崩而死後的最大新聞;我窺見曾經的左鄰右舍在道路兩旁竊竊私語,麵上果然都有些難以言狀的怪異之色。
人群中僅隻有陳老夫子樂嗬嗬地上前討了喜糖,依然是一襲襤褸破舊的長衫,站在不遠處閑閑地磕著瓜子,見我自簾後窺他,還笑瞇瞇地同我打了招唿。
雖然知道他隻是來貪些小惠,我卻莫名鬆了一口氣,便也不再去看其他人,隻微闔了眼在這轎中小憩。
心裏想著隻要再從這黑甜鄉中醒來,便可以免遭旁人白眼的酷刑了。
……
哪曾想到送親的轎子行到了半路,卻忽然出了異狀。
馬前一陣騷亂,轎夫被迫停了下來,我依稀聽到不遠處的前方有人在爭執些什麼,還有一個最為熟悉的聲音在憤懣地吼怒。
“貓妖!”我聽到阿滿恨恨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你這是在做什麼?”
金瀟似乎下了馬,此時正與他在霧蒙蒙的天色之中安然對峙著,聞言便頗疲憊地歎了口氣,平聲迴道:“看不出來麼,我是在迎親,今晚便會與你家兄長成婚了。”
人群中一片寂靜。
阿滿怔愣了一會兒,顯然被金瀟這雲淡風輕的語氣激怒,喘息聲斷斷續續,似是努力想教自己平靜下來,卻又根本無法隱忍。
“你娶我哥哥?——你敢娶我哥哥,居然敢?!”
我聽到前方傳來一聲悶哼,隨即便是麻袋似的倒地悶響,慌忙撩開簾一看,便看到阿滿騎在金瀟身上,拳頭已是又砸向了他溢出鮮血的唇角。
“貓妖,我早該打死你這隻不知死活的髒東西!教你在這裏威風!”
“……”
我沒料到阿滿會在這個時候聞訊趕來,更是徑直當著諸多圍觀鎮民的麵發難,心下便不由得焦急起來,想要違背禮數下轎去勸,卻又發覺轎門被嚴絲合縫地捍著,從裏麵根本無法打開分毫。
人群窸窣作響,似是終於有人上前將兩人拉開,阻止了這一局麵。
“滿少爺,算了罷!”我聽到陳老夫子這麼說道。
金瀟不以為意地站起身,隨手拭去唇邊的鮮血,又拍拍自己沾了灰塵的喜服,這才微瞇起一雙貓瞳打量著阿滿,隨即冷哼道:“你父母都同意的親事,哪容得你這個幺弟來唱反調?”
阿滿被陳老夫子攔著,原本已是平息了不少,聞言卻又是一陣暴怒:“我父母同意?你放屁!”
話音落下之時,金瀟已是再度上了馬,居高臨下地最後看了阿滿一眼後,道一句:
“大喜的日子,不要在此喧嘩。”
便又起了程。
……
我想要掀開簾同阿滿說幾句話,沉吟良久後,卻仍是苦澀地收迴了手。
末了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轎子與人群愈來愈遠,以及在街坊們奚落的目光之中越發孤苦伶仃的阿滿。
“……貓妖!你與這鎮上的所有人一樣,定然不得好死!”
轎子拐過巷口的瞬間,我聽到阿滿道出一句壓抑的詛咒。
恍惚過後,些許的寒意便襲上頭來。我努力迴頭去看,隻見阿滿伏在地上大口喘息,注意到包圍住自己的異樣眼神後,便抬起頭,惡狠狠地衝著他們道:
“看什麼看!你,你,還有你!你們通通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