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司令待馮硯棠用過了晚飯,才往書房而去,馮硯棠為初來乍到,不覺做了一條小尾巴,處處的跟著他,章司令笑道:“你看了一天書了,難道竟不累?迴房歇著吧!瘪T硯棠抬了臉兒,衝他一笑:“正因為看了一天書,才更要纏著您,我存了太多問題,要請教您。”章司令說:“請教?這倒有些意思了——你有什麼問題要問我?”
馮硯棠說:“我不明白世叔為何不讚成我從軍!
章司令聽到這個迴答,明顯有些意外,便說:“打仗有什麼好,殺人難道有趣嗎?”
馮硯棠便笑著說:“我知道了,世叔是一片好心替我考慮,其實我本來也並沒有從軍的打算,不過既然自小在兵營裏長大,現在又跟了世叔,所以才想學著些兵機、製國的道理,我想一個人倘若從軍隊裏曆練出來,做什麼都是不怕的!
章司令搖頭道:“這話固然有理,可是軍隊是培養殺人機器的地方,一切教育,不過是為了服從命令指揮,軍人的思維是最容易被固化的,因此我並不讚成窮兵黷武、大造軍隊!
馮硯棠便問道:“可是世叔您當年不也舍棄學業從軍了嗎?”
章司令聽到這裏倒是歎了一口氣,才說:“不錯,我參軍之初,也是抱著一腔愛國熱情,以為將這顆頭顱拋在戰場上,就是對國家最好的報效。可是在軍隊裏摸爬滾打了將近十年,看到的、聽到的,卻全然不是當初所想的樣子!
馮硯棠見他越說越消沉,不免有些疑惑,章司令卻又說道:“中國的社會問題,不是單純依靠武力就能解決的,比方你看現在外憂內患層出不窮,似乎都是些足以致命的威脅,我們為了應付這些危脅,不得已擴充軍隊。可是中國社會上還有更多的問題,有些問題表麵看來不致命,其實卻是矛盾的根本所在,要能將這些根源斬除,中國這個社會,才算是真正進步了呢!
馮硯棠沒考慮過中國的社會問題,隻好答道:“多智者多憂,這話是一點也不錯,您看太透了,所以才憂慮過甚!
章司令聽他這樣迴答,倒是笑了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說道:“你看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弄得你也茫然起來了。”馮硯棠被他摸的怪不好意思的,低頭一躲,章司令便在自己常坐的那張大搖椅上坐下,馮硯棠不待吩咐,給他釅釅的沏了一杯普洱,又在他旁邊一張腳踏上坐下。章司令說:“你還是多看看理工書的好。”他笑道:“我哪有那個腦子看這些,世叔要是不嫌棄我,不妨教我讀讀史書好了。我有私塾的底子,上手也容易。”
章司令又奇道:“我聽說現在的孩子都厭煩看那個,認為是可以拋到垃圾
堆裏的東西,你倒肯潛心讀史,我從此要對你另眼相看了。”
馮硯棠麵上一紅,便不說話,其實他也不大愛看舊學那一套東西,但是章司令正經是北大曆史係的高材生,雖則為參軍棄學肄業了,畢竟根底還在,因此他想著,跟章司令讀史倒是一條極便宜的路線。
話既然已說定,章司令便在自己的大書房裏,為他添了一張寫字臺。自此後每天白天他跟著家庭教師補課,晚飯後便跟著章司令看書。不過章司令忙於公務應酬,往往迴家較晚,他本是個極善觀顏察色的,見狀便不忙著功課,而是替章司令端茶遞水、捶腿揉肩,章司令說:“這些活不消你來做!彼麆t是堅持道:“世叔就讓我盡盡弟子之禮,不好麼?”章司令自然還是說不過他。
如此這般補了兩個月的課,那教英文的先生私底下跟章司令匯報說:“小少爺的才情是沒得說,底子也跟得上,隻不過不大用心罷了!闭滤玖盥犃耍眯τ趾脷,原來他每每同馮硯棠談古論今,感覺那孩子於事理上極通,文墨也頗有起色,倒不曾想到他於其他課程是這麼區別對待。因此晚上便跟馮硯棠說道:“如今的男孩子,哪有不愛進學堂的,便是進入社會的男子,也往往有喜歡教義務書的,怎麼你小小年紀,對上學竟一點興趣也沒有?”
馮硯棠聽他說到“義務書”上,忍不住先笑了起來,原來章司令在學校的時候與眾不同,是個不通世故的書呆子,進入軍隊後更是和一班文人騷客從無往來,因此竟不懂那些花槍。他想了想,便答道:“那些人喜歡的學堂,無非是公開招收女生、提倡男女混校的個別學堂罷了,世叔啊,您可想過其中的區別?”
章司令自己也是有女兒的人,聞言頓時變了臉色,好在他家大小姐年紀尚幼,又是讀的專門的女校,因此倒還不必太擔心。馮硯棠見狀,猜出了他的心思,便又笑道:“無妨,等到佩瑗妹妹放寒假迴來,我替您跟她說說,決不讓她以後輕易上了壞小子的當!
章司令笑道:“那我更不放心了!你是不進學堂,你懂的可比學堂裏的壞小子多多了!瘪T硯棠舉起一隻手,說道:“原來您不放心我?我真個比竇娥還冤呢。不如我起個誓在這裏,要是對佩瑗妹妹有一點異心,便要我——”章司令立刻拉下他的手,打斷他說:“這是何苦,我不過是玩笑話,你這孩子,倒當真了!瘪T硯棠也握了章司令的手,說:“好叔叔,我倒不是開玩笑!
爺兒倆說著竟有些尷尬了起來,章司令便問他:“說來說去,我看你是不大喜歡女學生,這是為什麼?”
馮硯棠是自打從監牢裏出來,就對一切男女
性事失去了興趣,不過有些話他不願意跟章司令講,便說道:“女學生沒勁!闭滤玖钣l好笑,問道:“那什麼樣的姑娘有勁兒?”
馮硯棠見他跟自己調笑起來了,不由得紅了臉:“世叔不正經,怎麼跟我說起這個來了!闭滤玖钫f:“少來這套,明明是你先跟我提起來,如今又待說不說的,我可不幹!
馮硯棠隻得歎道:“我也不知為了什麼,就是覺得‘那個事兒’沒意思,以前我還跟著我伯伯的時候,什麼爛事沒幹過?我還跟人家的姨太太鬼混過呢。沒想到後來一出事,從前那些跟我相好的男男女女,一時間全變了嘴臉。我經了這一迴,倒覺得看透了不少東西,從那以後,對這些事,就再沒興趣了。其實——”他越說聲音越低,臉也越來越紅:“我出來以後,有個朋友還硬拉我去了一迴窯子。沒想到一進到那地方,我聞見那女人身上一股子怪味,登時一陣惡心,從那之後,就——就不行了!
章司令聞言,十分驚訝:“我瞧你年紀輕輕的,也不像有哪兒虛,不該得這種病,不如我帶你去瞧瞧大夫!
馮硯棠慌忙搖了頭說:“我不去!我知道自己這是心病,大夫治不了的。”
章司令見他如此反對,也沒法強迫他,隻好說道:“心病還須心藥醫,以後你若是碰見了合意的人,沒準就好了!痹掚m這樣說,倒不知這孩子的姻緣在何方呢——他心裏想著,又仔細端詳馮硯棠的相貌,不由得更添了幾分憐愛之意:這樣俊俏的一個少年,偏生弄出這麼個病來,實在可憐見的。
馮硯棠看他若有所思的,覺得臉上愈發滾燙了起來,隻好低了頭,將臉頰貼在他的膝蓋上,章司令歎了一口氣,摸摸他的頭發。